第4章

剛好這時,數十只白鴿振翅起飛,遮住了那個男人的側臉。她的心“砰砰”亂跳起來,像廣場上追逐氫氣球的小朋友一樣,追在他的身後,眼也不眨地望著他。

他的眼睛是有些罕見的灰藍色,透著一種不關心任何事的冷漠,臉上卻掛著充滿親和力的微笑。他的年紀似乎有些大了,眼紋和眼袋都很明顯,但不知為什麽,這些瑕疵就像維納斯的斷臂、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失蹤的頭顱般,反而令他的眼神顯得更加深邃,同時也削弱了冷色調的瞳孔帶來的冰冷感。

安娜看著他,看了又看,頭腦一片混亂,耳邊“嗡嗡”作響,除了愈發強烈的心跳聲,什麽也聽不見。

她不懂什麽是愛情,也不懂什麽是一見鐘情,她只是覺得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令她心動的氣質。

究竟是怎樣一種心動,她形容不出來,硬要形容的話,大概就類似冰遇見了火,荒漠看見了綠洲,海裏的魚兒見到了草原的羚羊。

安娜是個有自知之明的女孩,正是因為有自知之明,她從不幻想通過知識改變命運,也從不幻想自己能走出那個肮臟的街區,她知道自己注定是個壞女孩,所以從沒有想過要變好。

但是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她突然有了變好的沖動。

或許是因為年輕女孩本身就是多變的,她不再覺得變好一件不可能的事,也不再覺得走出那個肮臟的街區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這個人了,還有什麽不可能呢?

安娜怔怔地追著這個男人跑了一條街,直到他走進一家豪華酒店裏。一個身穿燕尾服、戴著白手套的侍者對他微微躬身,推開了厚重的玻璃大門。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金碧輝煌的大廳後,她才回過神來。

她站在外面,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深藍色玻璃上的自己。和那個男人比起來,她是那麽幼稚,那麽輕浮,就像是在快餐店裏吃聖代冰淇淋的小女孩一樣。而他穩重又成熟,一舉一動都散發著別具一格的優雅。她和他唯一的聯系,大概就是,她在大街上遙遙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想到這裏,安娜想要變好的沖動消失得一幹二凈。她失魂落魄地看了這家酒店最後一眼,轉身離開了。

回到家後,她脫掉帆布膠底鞋,看著寂靜又空蕩的客廳,忽然很想哭。

以前家裏的客廳最熱鬧,她每天放學回家,都能在玄關的地毯上,看見不同款式的男士皮鞋。她的母親喜歡聽節奏緩慢的爵士樂,經常聽著聽著就一個人痛哭起來。

安娜覺得她太神經質,每次她聽歌的時候,都會溜進臥室裏假裝看書。她最討厭和母親說話,但是這時,她卻忽然非常非常想念母親,甚至有些想念那些難聽的爵士女聲。

安娜吸了吸鼻子,走到收音機前,調到爵士樂的頻道。單簧管、薩克斯和鋼琴的前奏緩緩流淌出來,不一會兒,充滿鼻音和嘶啞的憂郁女聲,感嘆著發生在夏日的憂傷愛情。安娜閉目聽了一會兒,還是覺得很難聽。

聽完一首難聽的爵士樂,安娜憂傷的心情被暫時治愈了。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她正要去拿點錢出門吃飯,突然反應過來——她今天請了一天假,跑到市中心的歌劇院去,不就是為了找長期飯票嗎?

然後,她幹了什麽?

她忽略了梅森太太介紹的長期飯票,追著另一個男人跑了一條街,直到回家聽完一首歌,才想起來長期飯票的存在。

……怎麽辦?

再回去找長期飯票嗎?

假如沒有看見另一個男人的側臉,她肯定會回去找那個長期飯票,但是她看見了……她真的沒辦法再接受那個飯票的長相。

安娜捂著癟癟的肚子,仰躺在沙發上,思考人生。

她好餓,想吃松軟酥脆的面包,但她也想擁有陌生男人那種高貴優雅的氣質……要是她選擇了面包,就沒有機會再變得高貴優雅了。

可是,她真的好餓。

而且,她為了面包,還欠下了165美元的債務……氣質能掙錢嗎?顯然不能。

越想越煩躁。安娜翻了個身,抱住抱枕,用頭狠狠撞了抱枕兩下。

因為一整天都沒吃東西,第二天起床時,她差點暈倒在衛生間裏。她眼前白光閃爍,腦子嗡嗡作響,內臟拉響尖銳的警報。這是低血糖的征兆。安娜扶著墻,緩了一會兒,去燒了一壺熱水,用玻璃罐子內僅剩的蜂蜜,泡了一杯熱糖水。

喝下去後,她胃裏舒服了不少。但是,不可能總喝蜂蜜水,而且也沒多少蜂蜜了。她必須在“面包”和“陌生男人”中做一個抉擇。

不知道是因為太餓,還是“面包”和“陌生男人”打得太激烈,一整個上午,安娜都有些恍惚,記錄客人的點餐時,把“豬脖肉”聽成了“豬腿肉”,把“奶油焗龍蝦”看成了“奶油泡芙”,把“牛仔腿”當成“豬肋骨”送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