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話音落下, 謝無涯臉上毫無意外之『色』,就像他料到對方終究會問出口,除非他們明確表示不想她知道。

他也無所謂講一個故事。

盡管那是他此生最不願提及的一段往事。

最後一次見到媱姬時, 他在想什麽?

師兄之死引起了師父的懷疑,更遑論她數年來容顏不變,縱然他在師門編了些諸如妻子曾經被雲遊修士指點過的謊話,也只能瞞過一時。

他回家時本想告訴妻子, 快點離開這裏。

然而他看到的是院中血流滿地,兇相畢『露』的蛇妖在啃噬母親的屍體。

他依然記得許多年前,那條奄奄一息渾身燒傷的水蛇, 那雙冰冷卻澄澈的黃『色』眼眸,像是秋水映著晚霞。

那一刻, 她獠牙畢現, 蛇鱗斑斕,眼中滿是嗜血的兇光, 身上的枷鎖終於壓不住蟄伏多年的獸『性』。

——他還能做什麽呢?

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轉身離去。

誰知當夜樂水宮的修士們就動手了,等他再得到消息時, 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蛇妖已然伏誅。

——媱姬在那小鎮村落的一方天地中困了多年, 早就不是曾經莽莽撞撞的小妖怪。

她將院裏收拾得極幹凈, 樂水宮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殺了她的婆母, 他們只是為了那師兄報仇罷了。

為了一個想要『奸』汙師弟妻子的人報仇。

只因他被妖族殺死, 只因妖族都該死。

謝際坐在道場門口的台階上, 夜『色』涼薄如水,許多身影在燈輝下來來去去。

他們一邊說笑著,一邊抱怨沒能挖出蛇妖的內丹、剝下她的鱗片。

恍惚間, 前面傳來一陣哭聲,他看到幾個同門圍著一個梳著『婦』人髻的修士,他們不斷安慰相勸,他聽了兩句,才知道是那位師兄的道侶,丈夫死在媱姬的手中。

謝際站起身來走過去,“張師兄早年就曾當著我的面,對媱姬出言不遜,我都不知道他還有道侶——”

“定然是那賤人勾引他!”

那修士滿面怒意地嘶聲叫起來。

“你應當知道張師兄是什麽德行,”他皺眉望著她,“你當真是這麽覺得嗎?”

那人的神情僵硬了片刻,旋又喊道:“她是妖族——定然早早看中他的『性』子,想要勾引他,只為吃了他增加修為!”

這說法倒是比媱姬生『性』放浪想要勾搭男人要靠譜許多。

——人們看著謝際那張俊美無瑕的臉,心中暗想那蛇妖有這樣的丈夫,哪還看得上別人。

有個師妹湊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讓他放心,說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蒙騙的。

後來,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道場之外伏屍滿地,血流成河,鮮血肆意蔓延,填滿了遍布苔痕的古舊青磚罅隙。

清霜似的月輝映著血光。

他面無表情地走在血泊裏,身邊飛旋著數道水流凝成的劍刃,每隔幾步就有屍體橫陳前方。

“我聽聞媱姬死訊之後,殺了許多人。”

許多年後,滄浪仙尊在他曾經的弟子面前,異常平靜地回答道:“最後我亦然重傷——”

尚且年輕的修士,渾身浴血跌跌撞撞沖入山林,月『色』淒冷,四周僻靜無人,唯有夜風低嘯。

他跪倒在河邊,望著水中宛如鬼魅的倒影,拔劍想要自毀金丹,了卻殘生。

“我遇到了師尊。”

謝無涯風輕雲淡地講道,“她說我有極大的機緣,日後可左右此世命數,並讓我活下來。”

他不是值得拯救之人。

謝際這麽想著。

他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他救不了母親,不願懲罰妻子,也救不了妻子,最終只能用這些人出氣。

——這些樂水宮的修士當真個個該死麽?

事實上,他不知道這答案,但他並非是覺得他們該死才殺了他們。

他只是想這麽做罷了。

“故此我亦不是為了救你。”

月光冷凝,水畔蘆羽如雪,漾開的清波中染了血『色』。

女子佇立在彎月之下,裙裾在風中飛揚,高深修為塑成絕世風華,一時飄飄渺渺恍若融入殘夜之中,一時又仿佛只是溫柔親切的鄰家『婦』人。

她傾身凝望時,眼眸柔和憐憫,卻又透著一絲看透世事的涼薄,“若是一定要有個緣由,就算為了天下蒼生吧。”

一身狼狽的青年諷刺地失笑出聲,“這天下蒼生又值得拯救麽?”

“這答案要由你自己尋找了。”

那人微笑道:“我說這些只是要告訴你,我不會讓你死。”

言下之意就是,我管你怎麽想的,就算你不同意,有我在你也求死不得。

謝際:“…………”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只能同意了。

“但我再也不會殺死妖族。”

他默然片刻,“盡管我知道,妖族當中也有作惡多端、罪該萬死的,我依然不會殺任何一個妖族,隨他們如何罵我好了,反正在我心裏,就算是那些為了吃人而『亂』造殺孽的妖族,也不比那些明明垂涎妖族內丹骨血卻裝出正義凜然的修士更加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