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番外:前塵6

沈昭低眸看了她一陣, 忽而幽幽嘆道:“算了,我現在跟你有什麽可生氣的,就算再生氣, 也不能把你抓住打一頓。”

說罷,他將懷中那團光影攏住,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這樣安靜躺一會兒,竟隱約覺得懷中似乎有了溫度, 那輕霧凝成的不再是一團虛緲的影子, 而切切實實有了輪廓。

沈昭心中一動, 忙睜開眼低頭看去,卻見瑟瑟已經不在了, 自己彎胳膊小心翼翼抱著的, 不過是一臂空空蕩蕩。

他愣怔了許久,慢慢收回胳膊, 仰躺著看向穹頂, 呢喃自語:“到底真的是你,還是我幻想出來的……”

夜風輕咽, 吹動枝椏‘沙沙’作響,一下一下敲打在窗欞上, 顯得夜愈發漫長悄寂。

又是一夜難眠,清晨天一亮, 內侍便將奏折呈遞上來, 放在最上面的就是蘇合彈劾淳於康的奏折。

沈昭已半月未上朝,政令皆出自鳳閣淳於康之手, 也只有蘇合這樣的天子近臣才能繞過鳳閣, 直接向沈昭上奏。

他潦草地從頭翻到尾, 將奏折隨手扔回龍案,喚進魏如海,讓他召高穎來。

這是他免朝以來,第一次主動召見高穎。

魏如海弓著身子應是,轉身的瞬間,卻是悄悄地舒了口氣。

那痛失所愛、心灰意冷的天子,任性乖張、荒唐至極的天子,終於要與朝臣和解,結束他的任性,著手整頓朝綱。

淳於康本就是乍登高位的新秀,靠著天子寵信和酷刑手段馳騁朝野,令眾人敢怒不敢言。這樣的人,本就疏漏百出,一旦撕開道口子,裂隙會越來越多,直到這堵墻轟然坍塌。

高穎到底有手段,趁著沈昭松口,朝中人心所向,利落地著手調查淳於康任職時的種種紕漏,不出三日,便羅列了數十條罪名,呈於沈昭的案牘前。

魏如海向來不插手朝政,可這一回兒卻罕見地應了高穎之請,在給沈昭整理案桌的時候,把那方彈劾淳於康的奏折放在了最上面。

沈昭掃了一眼,擡手抵住額頭,半闔著眼睛,疲憊道:“擬旨吧,革職,查辦。”

魏如海道了聲“喏”,覷看著沈昭的臉色,輕聲道:“太子求見。”

自打那日沈昭嫌鈺汝寫的字浮,可把瀚文殿裏那幫夫子們給嚇壞、急壞了,日夜不輟盯著鈺汝練字,直到將字練出幾分樣子,才敢讓他來見沈昭。

鈺汝近日習的是《春秋》,按照以往的慣例,沈昭會從中抽出幾段讓他當面誦讀,可今日沈昭看上去很是疲累,只敷衍著問了他幾句功課,便讓他在殿前習字。

鈺汝是個會看人臉色的孩子,見沈昭興致缺缺,便絕不多話,只握住了筆低頭認真謄書。

殿中極靜,只有更漏裏流沙陷落,伴隨著筆刷掃在紙箋上輕微的聲音。

沈昭靠在龍椅上合眼小憩了一會兒,想起鈺汝還在,正想看看他的字,目光遞出去,卻見瑟瑟又出現了。

她正屈膝跪坐在鈺汝身後,探出個腦袋看他寫字,那密密麻麻的篇章落入她的眼中,看得她一臉困惑,不住地打哈欠。

自打兩人將話說開,她便不再只出現在沈昭的寢殿裏,興頭上來時,書房去得,大殿也去得。奇怪的是,只有沈昭能看見她的存在,旁人一概看不見。

便如此時,殿中人皆無異色,就好像瑟瑟從來都不存在一般。

沈昭默默凝睇著她良久,直到鈺汝將筆擱下,撓了撓頭,顯露出幾分茫然。

沈昭見他這模樣,便起身慢踱下禦階,看向紙間,見那略顯稚嫩的筆墨停留在‘隱公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公及齊侯、鄭伯入許。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1)

《春秋》是魯國國史,第一篇便是隱公年間記事更要,鈺汝已完完整整默寫下來,並無差錯。

沈昭難得有些耐心,問:“哪裏不懂?”

鈺汝猶豫了少頃,壯著膽子道:“兒臣不明白,這通篇下來不過是魯國哪一年哪一月發生了什麽事,與流水賬無異,父皇和夫子們為何讓兒臣下苦力背這流水賬?”

說罷,他擡起了稚嫩清秀的臉,仰看向沈昭。

而他身後的瑟瑟神情與他如出一轍,秀眉微擰,滿是困惑。

這兩人,一實一虛,動作一致,神情一致,都盯著沈昭看,等著他給他們解惑,說不出的滑稽。

沈昭的唇微微翹起,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時他還是皇子,跟兄弟們在瀚文殿裏念書,沈晞總欺負他。瑟瑟為防著沈晞做混賬事,曾一時興起進了瀚文殿跟他們一起念書。

待了兩日,聽了兩日天書,瑟瑟打了個兩日的哈欠,到第三日說什麽也不肯來了,非說古人有毒,非造出來這麽些拗口的文章為難後人,她可不來遭這份罪了。

想起這些往事,沈昭不由得輕笑出聲。

鈺汝和魏如海皆怔怔看著他,露出了詫異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