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章

裴元浩嘴唇翕動, 像是想再說些什麽,可看蘭陵面色不豫,冷凜凜地盯著自己, 盯得他頭皮發麻。

也是當真怕了她,裴元浩不再猶豫,轉身順著雲階快步走下。

夜色濃釅, 樓台上鋪著厚重的積雪,寒風入骨,裹旋著細碎的冰粒子迎面打過來, 刺得臉生疼。

蘭陵站在宣室殿門前,看著那巍峨殿宇,朱漆擎柱,飛揚的檐角, 還有慘白的宮燈。

一時有些恍惚, 好像二十年前父皇駕崩時, 也是這樣的場景。

這亙久長駐的宮殿, 來往慌張的人,還有,那些辨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的哀戚面孔。

好像掙紮了二十年,算盡機關了二十年, 到頭來又回到了原點。

不。

她猛地自那脆弱的情緒裏驚醒, 隔著裘皮衣袖, 握住裏面凸棱堅硬的兵符。

她絕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孤零零,由著人辜負、背叛的小姑娘了,她是蘭陵長公主, 她權傾朝野, 尊貴強大, 再也沒有人能來傷害她。

迎著寒風仰頭,臉上僅存的一絲絲脆弱在夜色中迅速消弭,她回身看向那燈火通明的宣室殿,勾起一抹冷誚的笑。

魏如海進來遞了禮部呈上的奏疏,厚厚的一沓,詳盡書寫著大行皇帝喪儀的祭饗流程,沈昭只粗略看了一眼,便放下,道:“按照成例辦吧。”

眾人退出內殿,只剩下沈昭和瑟瑟。

沈昭又看向擱在桌角的遺詔,有些感慨:“我從前總是對父皇有諸多不滿,覺得他過於軟弱,過於優柔,對宗親外戚打壓不夠,才造成如今尾大不掉的局面。可直到他駕崩,留下這封遺詔,我才終於明白,他雖然算不上是一個建功立業的英主,可著實是個為國為民都盡了全力的好皇帝。他盡力了,他這一生又何嘗不可憐……”

瑟瑟默然聽著,握住他的手,溫聲道:“阿昭,他已經走了。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無牽無掛地走了。該為他高興,終於不用再去操勞什麽了。”

“是呀,不用再操勞,以後這些這份操勞就要壓在我肩上了。”沈昭向後微仰,看著滿殿燭光熠亮,影影綽綽,嘆道:“前後兩世都經歷過,我本以為自己能心如止水了,結果臨到關口,還是緊張、恐懼。”他默然片刻,突得直起身,一本正經看向瑟瑟:“不如,咱們逃吧。”

瑟瑟沒好氣地甩給他一個字:“滾!”

兩人這一絮叨,殿中的氣氛就不似方才那麽壓抑悲痛了,今夜的沈昭看上去好似格外脆弱——也不是,剛才面對蘭陵和朝臣時他就沉定的刀槍不入,唯有面對瑟瑟時,才將這脆弱的一面毫無保留的展現出來。

“我真害怕……”沈昭把瑟瑟拉扯到自己身邊,將頭埋在她襟前,語氣幽淺,暗含嘆息。

瑟瑟看著懷中這柔軟嬌嬌的小可愛,母性大增,邊撫著他的頭,邊滿含憐惜地寬慰道:“莫怕,莫怕,瑟瑟在呢,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兩人正膩乎,魏如海又進來,在隔扇外稟道:“岐王、晉王、慶王和寧王來了,在給大行皇帝上香。”

沈昭霍的從瑟瑟懷裏坐起來,頃刻間面色恢復如常,沉著鎮定,精光內蘊,他稍一思忖,站起身道:“孤去會會他們。”

沈昭走後,瑟瑟便想去偏殿看看裴皇後,誰知剛走到內廊處,便見裴元浩行色匆匆而過,她本想避開他,可裴元浩先一步看見了她。

他停下腳步,輕輕一擺手,身後跟著的幾個內侍打扮的人瞬間散開,他深深凝睇著瑟瑟:“太子妃,瑟瑟……”

瑟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輕輕應下,低首不語。

兩廂緘默片刻,裴元浩驀得想起什麽,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你還是去皇後那裏吧,這兒亂,別臟著自己的眼睛。”

瑟瑟一詫,正想再細問,裴元浩似是有顧忌,不肯說了,只又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快步退了出去。

她本來想走,可如今,卻不敢走了。

心中最先想到是他們要對沈昭做什麽,可細細琢磨,卻又覺得不可能。這個局面,母親和裴元浩如今已處在優勢地位,想要繼續攫取最大的利益,必須保持政局穩定,換言之,就是沈昭能順利登基,他們能挾天子合理壓制各方。這個時候若是沈昭有個什麽差池,只會給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守將以可乘之隙。

否定了這個猜測,她一時想不出旁的更合理的解釋,便領著婳女躲進內廊,悄悄觀察著殿中情形。

說來也是荒唐,宣室殿向來規矩森嚴,肅寂安靜,可是皇帝一死,此處卻成了各方勢力博弈的舞台,各懷心思,各有動作,亂得不成樣子。

看起來,皇家的體面好似高高在上,不可冒犯,可一旦把它扔到地上,隨便什麽人也都想上來踩一踩。

瑟瑟心情復雜地面對自己遲來的感悟,活了前後兩世,好像很多時候不是躲在母親身後,便是躲在沈昭身後,渾渾噩噩,天真爛漫,對這人世間的險惡殘酷渾然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