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警察在簾子外面催促檢查的進度, 按正常流程來說,時間已經超出了,許肆月很清楚,她要是走到顧雪沉面前去, 一定會忍不住抱他, 簾子不是落地的, 露出的一截縫隙裏,足夠看見她的動作。

她不能, 她可以做的, 就只是留在原地,多看他幾分鐘。

他瘦了很多,鎖骨嶙峋鋒利地嵌在薄薄皮膚裏,像兩把戳心的刀, 頭發長出了短短的黑, 應該有些硬, 摸上去會刺手。

許肆月模擬著高度,在空氣裏輕輕撫摸了一下。

無聲的對視裏,顧雪沉把紙條握緊, 盯著病歷本上的那些字, 死寂了一個月的眼睛有了亮度, 灰燼中又灼燒起光芒。

他沙啞說:“醫生,藥。”

警察第二次催促。

江離怕許肆月狀態會崩,沒敢讓她上前,把開好的口服藥交給顧雪沉,顧雪沉擰開一瓶,動作快而輕地倒出來,把柚子糖小心地一顆一顆裝進去, 最後才蓋上幾粒藥,當成珍寶一樣雙手扣著。

江離看得心酸,苦中作樂地想,幸虧沒把那滿滿兩個保溫盒的飯菜拿出來,否則雪沉裝不走,還不得默默難過。

他急忙又補上一瓶藥,警察已然在拉簾子邊緣,顧雪沉最後一眼望向許肆月,許肆月又涼又瘋的血液沖上頭頂。

警察要進來了,這中間的短短幾秒,是他們唯一沒空關注簾子底下的機會。

她平底鞋悄無聲息,猛地沖向顧雪沉,揪著他衣領拽下來,在他幹澀的嘴角親了一下。

警察拉開簾子的前一瞬,她已經把他衣服撫平,自己的帽子口罩眼鏡重新戴了回去,她低下頭,看見顧雪沉的手垂在身側,捏成拳頭,骨節白得嚇人。

等人走後,許肆月身上脫了力,坐在顧雪沉剛剛坐過的位置,彎腰把頭埋在雙臂間,哭得忍耐,江離問:“一個月也沒看你掉眼淚,見到他了,反而受不了?”

許肆月搖頭,想著那個裝滿了柚子糖的藥瓶,喃喃說:“他帶走的那些糖,等吃的時候,每一顆都是藥的苦味。”

這天夜裏,顧雪沉側躺在小床上,把帶著體溫的藥瓶擰開,倒出一顆放進唇間,他蜷著身體閉上眼睛,喉嚨裏發出一點近似啜泣的低音,唇卻翹起來,嘗到了一個月以來的第一口甜。

從出事到開庭,中間是漫長的四個月,許肆月把日子數到一百二十六天,終於等來了即將開庭審判的消息。

然而開庭前四十八小時,微博上冒出一個小號,以知情人的口吻公布了顧雪沉的身世,把那些血肉模糊的往事添油加醋,加工成一段暗黑驚悚的犯罪故事大肆宣揚,口口聲聲說:“顧雪沉這樣的人,平常那副清冷只是面具,內裏就是個遺傳的暴力狂,隱形殺人犯!雖然沈明野有錯,但他才是最危險的,就應該重判!免得出來危害社會!”

這樁案子本已被大眾淡忘,此時一石激起千層浪,輿論又急又猛地呼嘯起來,一股腦傾倒向兩天後的庭審。

團隊確定好應對方案,律師立即約見許肆月:“太太,有一件事應顧總的要求,我一直沒有和你提,其實在剛出事的時候,就有專業的心理醫生為他進行過檢測,結果不好,他那時的心理狀況非常病態。”

許肆月心臟皺成一團。

他身體的病治好了,心裏的病卻始終都紮在那裏,更深更痛。

顧雪沉活到今天,是十一年的血腥痛楚,十三年的暗戀別離,一年不到的短暫婚姻,忍著疼,忍著命運的不公平,忍著她的無視和傷害,還要忍受沒有未來的病痛。

哪個有血有肉的人,在這樣的人生裏不會發瘋。

許肆月捂住眼,是她忽略了。

顧雪沉根本沒有跟她計較愛的時間,他是在跟她道歉。

對不起,我幸福得太短了,以至於……還沒能治好心上的病,讓你目睹了我的不堪,所以如果你後悔了,厭棄了,那就不要回頭。

“自從去華仁醫院復查那次開始,他的狀況明顯好轉,”律師凝重說,“不過目前事態特殊,我們有一個想法,萬一審判結果受輿論影響的話,要不要貼靠到精神問題上,來提交上訴?”

如果案發時是行為異常的精神病人,那麽一切將變得簡單。

許肆月說:“誰也不要代替雪沉決定,我支持他的一切想法,也承擔任何後果。”

律師當晚去見顧雪沉,他經手過的案子裏,但凡能以這種方式脫罪的,幾乎沒人拒絕,他以為會得到肯定答復,顧雪沉卻毫不猶豫反對。

“心理問題不是精神病,我是個正常人,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顧雪沉漆黑的雙瞳直視他,“如果我成了精神病人,讓我妻子怎麽自處?”

律師忙把太太準備的新衣遞過去。

外面已經入冬了,天氣寒冷。

顧雪沉摟著柔軟的毛衣,手習慣性摸向下擺的裏側,那裏是一行端正的小字:“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