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十五)

寧桃其實是真的不會和人吵架。

剛剛這一巴掌簡直鼓足了她所用的勇氣, 置身於眾人視線之下,桃桃覺得自己嗓子又開始抖,大腦又開始空白了, 眼淚也不自覺地冒出來。

擦了把眼淚, 桃桃飛也般地又跑進了屋子裏。

又來了。

總是無緣無故地這樣。

她的情緒就像是在搭積木,努力的, 一塊一塊往上壘,好不容易壘出個初見雛形的精致漂亮的城堡, 然而往往在某一天某個時辰, 突然間又嘩啦啦盡數崩塌,隨之湧上的是無法自抑的悲傷。

她並不知道為什麽要哭。

全身上下好像漏了風, 像一個空蕩蕩的破了洞的布袋, 風能輕而易舉地穿過她。

就在剛剛她好像,又沒控制住情緒, 這感覺糟糕透了。

光是坐在這, 身下這把椅子好像在一直往下沉, 往下沉, 沉入了深海, 海水淹沒了口鼻, 近乎無法呼吸。

這兩年裏她總是無緣無故會哭,因為老是無緣無故的哭,又不知道為什麽哭,給瓊思姐姐、小揚子、蛛娘他們添了不少麻煩。

情緒的崩潰, 如同山洪一樣來勢浩蕩, 又猝不及防。

她抱著膝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揚子擔憂地坐在她身邊,陪著她。

寧桃不願讓自己變成個一直散發著負能量的怪物, 用力地推開他,努力眨眼睛想把淚水憋回去:“走開走開,都說不要陪了。”

可是這一次,身邊卻再沒有瓊思姐姐和蛛娘他們相陪。

目睹寧桃離開後,沐浴在眾人或震動或探究的視線之下,常清靜恍若未覺異樣,還是那個容色冷淡,孤傲磊落的真君,就好像方才被扇了一巴掌的並不是他。

常清靜他一向就很能忍,少年的時候能忍,成為這所謂的仙華歸璘真君之後更能忍。

寧桃進門之後他沒有進屋,而是在眾人探究的視線下,沉默地去了論劍台。

雖說洞府在劍冢,但常清靜他最常去的地方還是當屬蜀山論劍台。

蜀山弟子也都知曉,常清靜無事總愛上那兒去,他常常在懸崖前,坐在這論劍台的雪松下,一待就是一整夜,沉默地看著長河漸沒,朝陽破霧,萬頃雲海。

他經常會想到寧桃。

一開始倒覺得冷的,但坐久了,於心中一筆一劃默默勾勒中昔日故友的容顏,便也就不覺得冷了。

可是這一次,常清靜突然沒有力氣去挨過論劍台上的風雪。

他動了動幾乎已經結出了霜花的眼睫,站起了身,一直等到半夜,這才披著一肩月光回來。

呂小鴻站在門口迎接他。

“睡了嗎?”常清靜問。

不用問呂小鴻也知道常清靜指的是誰。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後,推開門走了進去。

寧桃已經睡著了,蜷縮著身子,腿夾著被子。

屋裏生了炭火,溫暖如春。

或許是覺得熱,她嘟囔了一下,又翻了個身,衣裳高高地卷了起來,露出了白皙柔軟的肚皮,臉蛋泛著潮紅,燙得像個小火爐。

常清靜靜靜坐在床前看著她,猶豫半刻,他伸出手指,輕輕挨了挨她的臉,心神恍惚,猛然記起來,那一年多裏他的目光一直被蘇甜甜占據,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仔仔細細看過她了。

等她死後,他開始瘋了一般的懷念她,這幾十年來,他曾經努力去描摹她的臉。

可是這些念想,始終都抵不過歲月風霜的蹉跎,漸漸地,他都快忘記了寧桃的樣貌。

直到,她又重新撞到了他面前,鮮活,動人,青春。

常清靜站起身,看向了窗外的雪色。

他想象過無數次寧桃回來是一副什麽樣的光景,想象過他們重新做朋友,他以為她會重新喊他小青椒。

這一次,他一定會加倍地珍惜小青椒這個稱呼。

可是當初他習以為常的,甚至沒多想的稱呼,卻成了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夢。

將他常住的松館讓出,常清靜掩上門去了劍冢的弟子房,和呂小鴻擠了一晚上。

這一晚上常清靜沒能入睡,直到後半夜這才蜷著身子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起的很早,第二天天光熹微之際,就換上了件粗布的短褐,將這一頭白發乍起,束了個長長的馬尾垂在腰際。

做完這一切後,他徑自去了廚房。

呂小鴻眼神復雜地看著他低著頭,袖口挽到了小臂上方,冷著臉在廚房裏忙忙碌碌。

天知道昨天真君和他擠一個屋睡,對他而言是多麽驚悚!是多麽挑戰心理極限的一件事兒!!

而現在,看到常清靜竟然自己下廚,呂小鴻感覺自己整個人好像都從中間緩緩裂開,世界觀瘋狂崩壞中。

明顯能看出男人不大擅長下廚,拿起廚房裏那些油鹽醬醋擺弄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他是真不會這些東西,是當之無愧的情商低,生活技能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