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連山君蘇毓是在入門式前一日回來的。

雲中子在峰頂打完座,回到自己的山堂,就見師弟坐在堂中,手捧一杯清茶,眉目被茶爐上升起的氤氳水霧半掩,看不真切。

正是紅日西沉的時分,熔金般的斜陽灑了滿院,把芝蘭和竹柏都鍍上一層暖色,落到他身上,卻頓時冷了幾分。

看到這樣的他,雲中子總是不由自主一恍惚,當年師父撿回來那個滿身血汙的孩童還歷歷在目,卻已經恍如隔世。

他的修為比年紀長得更快,身上的人味卻是一日比一日淡。

想到他對小頂母子的絕情,雲中子心肝一顫,好好個孩子,怎麽就長成了個衣冠禽獸呢?

蘇毓聽到腳步聲,放下杯盞,擡起眼,淡淡地一笑,喚了聲“師兄”,漆黑深靜的眼眸微微一動——對著自小帶大他的師兄,他還剩下一點稀薄的耐心,好歹願意略假辭色。

雲中子在他對面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碗:“此去魔域,可還順利?”

“嗯。”蘇毓微微頷首,伸出長指,將案上一物往師兄面前推了推。

雲中子定睛一看,卻是枚三寸見方的金印,印鈕鑄成姑獲鳥的形狀。

他眼皮一跳:“這是……”

蘇毓淡淡道:“路過燃丘城,順便拿了下來。”

雲中子登時一腦門官司,燃丘城是魔域九城之一,地處要隘,向來是三大宗門暗中爭奪的要地。

更要緊的是,毗鄰此城的燃丘山,是十洲唯一產離朱草的地方——單是這一項,便是每年數百萬靈石的收益。

孤身一人搶了人家一座城,可聽他那輕描淡寫的勁頭,仿佛只是出門買個菜,順便捎了一把蔥。

狂是這祖宗狂。

雲中子一個頭變兩個大:“如此行事,恐怕過於打眼了。”

雖說魔域如今群龍無首,九城主割據,但誰都知道,燃丘和大衍宗勾勾搭搭,就差在城門上掛牌了。

大衍宗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宗門,人家不要面子的嗎?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蘇毓淡淡道。

雲中子一時語塞,他也明白如今十洲境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底下暗流洶湧。

三大宗門呈鼎立之勢,就屬他們歸藏根基最淺。

他雖有點迂,卻不蠢。爭地盤時講仁義,定然要吃虧的。

他們早已不是百年前那偏安一隅,不滿百人的小門派了。

即便我不犯人,人未必能容我。

這世道,只有劍夠快夠利,才有人坐下跟你講道理。

然而他心底隱隱有些不安,他近來如此張揚,幾乎是明著與大衍宗為敵,真的只是因為目下無塵麽?

他偷覷一眼師弟,見他神色如常,心下稍安。

應當是……他想多了吧。

他抿了口茶,旋即又皺起了眉頭。

公事說完,該輪到私事了。

“咳咳……”雲中子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前日那封書信,你看了吧……”

師兄的信向來絮絮叨叨,蘇毓從來只看頭尾,不過這事他自然不會承認。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讓師兄費心了。”

仍是一貫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可惜他背地裏是什麽德行,雲中子已然一清二楚。

裝,繼續裝,他腹誹。

不過當面自是不好戳穿,只能旁敲側擊:“小頂姑娘身世淒涼,孤身一人路遠迢迢地找過來,實屬不易……”

蘇毓眉宇間流露出些許不悅:“我與此女不過萍水相逢,她的事亦不便過問。”也不知這爐鼎給他師兄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他屢次三番這麽幫她說話,倒是小看了她。

雲中子觀他神色,心裏卻偷偷納罕,他已經很久沒從這祖宗臉上看見過這麽生動的表情了。

雖然裝得滿不在乎,但一提那姑娘便如此不耐煩,不正是因為惱羞成怒麽?

雲中子頓時燃起希望,還想再提一句孩子,然而蘇毓已經站起身:“師兄若無他事,我便回掩日峰去了。”

雲中子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比平日又蒼白了幾分。

畢竟以一己之力拔了魔域一城,他的體質又不同於旁的修士,自身無法從天地間汲取靈氣,只能借助外力。

他忙道:“你先回去好生歇息。”

想了想又道:“明日便是新弟子入門禮,你來觀禮麽?”

蘇毓對外門的事不太上心,往年的入門禮,三次裏大約出席一次,不過今年不比往年,多了他崽子的娘,故此雲中子特地多問了一句。

蘇毓腳步一頓,本來他是無可無不可,但師兄一提那爐鼎,他卻莫名不想去了:“我要閉關,明日便不來了。”

他一閉關,少則十日,多則數旬。

雲中子微覺遺憾,不過也料到師弟會如此回答,便由著他去了:“今年新入門的弟子中,倒是頗有幾個資質過人、卓爾不群的。你座下迄今沒有一個半個徒兒,也委實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