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試探

仲秋玩月節,月色有別於平日,懸於天際宛若銀盤,倒映入水又被風揉皺,似宋星遙眸中瀲灩風情,明亮也無情。

林宴知道,宋星遙對自己起了疑心。

她對他的戒備和疑惑都藏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再怎麽遮掩也逃不過他這雙眼,七年夫妻不是白當的,他了解她。

此番重逢,他仿佛看到十二年前在他面前甩下和離書的女人,一紙薄頁也被她扔出擲地有聲的重量來。

是啊,他已經有十二年沒見過她了。

嘉尚十二年,一杯鴆酒了他性命,他亡於她離世後第十二載。那十二年間,他扶持幼帝,匡扶社稷,一步一步剪除太後黨羽,再斬裴遠,最終將林晚拉下高位,永囚深宮。整整十二年,林家,興於他手,亦亡於他手。那杯鴆酒他喝得心甘情願,本以為飲盡後這一生如雲煙盡散,卻不想睜眼歸來,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裴遠還是他的生死摯交,林晚依然是他從小疼到大的幼妹,而宋星遙……她還不是他的妻。

任誰,都有做夢般不切實際的迷惘吧?直到見到宋星遙,迷惘四散,人才漸漸清醒。

其實他已記不太清遙遙的長相,他們已有十二年沒見過面。縱是畫技再精湛,筆墨也難描鮮活,再怎麽畫,他也總覺得不像。她的容貌早就模糊,留在心裏的,不過是那幾年關於她的陳傷舊痛。

來洛陽前,他也曾仔細回想過她的模樣——思來想去,卻只得輪廓。

梳得整齊的高髻,鬢邊簪兩朵芍藥,飽滿的額頭與兩彎挑得高高的細眉,紅唇朱靨……和時下的仕女圖似乎無甚差別,總是少了幾抹精氣。

如今遇見的女人,便仿佛精怪所化而成,透著幾分叫人迷幻的鮮麗,從遙遠記憶裏走出。

是她,又不太像她。

十五歲的少女,殼子裏裝著的,是二十五歲的宋星遙吧。

她和他一樣,都從過去歸來,是有悖世識的怪物。

林宴唇邊漫上些悲喜摻半的復雜笑意,手裏的酒盅在指腹下摩挲數圈也未飲下。遠處宴飲仍在繼續,席間歡語聲不斷,宋家人好客,已經連續幾日設宴款待他們。這幾日他縱觀宋家上下親眷相處,無不和樂融融,也難怪會養出宋星遙那樣的人來,明媚純真,稚氣難掩,若是嫁得尋常人家自能夫妻和鳴,可她偏就嫁給了他,嫁進截然相反的林家,宛如明玉入墨池,必然痛苦。

她改變不了她的天性,學不會陰私算計,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與他針鋒相對了數年,他曾經厭倦過她的天真明媚,可後來,那點天真明媚卻成他心頭觸之不及的皎皎月光。

“還不被我逮到你在這裏躲酒!”方遇清自疊石山下小徑走來,一手酒盅,一拎壺,沖著林宴道,“該罰。”

林宴聞言將手中酒飲盡,只將空杯遞出,由著方遇清給他斟滿,他再飲盡,如此往復了三杯酒才消停。見方遇清還不走,他方開口。

“罰酒我喝了,你還不走?”他語中仿佛染上酒氣,有些憊懶沙沉。

“我來關懷一下好友,不可以嗎?聽聞你背著你母親接觸二房,惹得你母親大怒,你這是跑洛陽避難來了吧?”方遇清挑眼道。

林宴眼眸微眯,這話若非出自方遇清之口,他大抵是要揣度對方的意思,在心裏七拐八彎地猜測一番才會回應,這都是上輩子養成的壞習慣,對敵人如此,對親近之人亦如此,包括宋星遙。

“嗯。”他簡單一聲算作答案,涉及林家家事,他不想多作解釋。

方遇清卻有些驚奇,這麽幹脆就應下不是他的作風,他想了想道:“清霄道長,我怎麽覺得你從終南山回來之後人就有點不一樣,是修道修出正果了?”

“沒什麽,活膩了而已。”林宴再飲一杯酒,問他,“你來找我就為這事?”

活膩了?這是什麽答案?

饒是方遇清腦袋靈光,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又聽他轉了話茬,便道:“我是跟著賊貓過來的。”

“賊貓?”林宴不解。

疊石下的草叢忽然顫動,兩道影子一前一後竄過,方遇清朝那裏呶呶嘴:“喏,就那兩只鬼精鬼精的狸奴,跑宴席上偷吃來了。”

兩人交談間邁動步伐,循著貓影跟了過去,不過數步就見兩只狸奴貓在樹下偷吃從席上叼來的食物。

大半截舫魚,一大塊油汪汪的羊排,吃得貓胡須都要翹到天上。

借著月色,兩只貓的花色斑紋清晰可見,一只橘金,一只純白,被養得毛光水亮。方遇清看得高興,也不打擾這兩貓偷吃,正要和林宴說笑,卻見林宴一箭步邁到草叢間,在他詫異的目光下矮身出手,一掌擒住一只貓的後脖頸。

那兩貓先還反抗,爪子都亮出來了,不及林宴動作迅速,被拿住脈門只能乖乖就範,動蕩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