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赤子

俞星城忙起身, 只是沒有再跪拜,而是擡袖深深作揖。

皇帝穿著一身繪竹白色深衣,衣袖是深灰色織錦, 衣袂翩翩,大袖如雲, 拖到地面的衣擺下, 他似乎穿了雙軟底木屐, 襪子也沒穿。果然是如傳聞中那樣隨意。

聽說他視禮法為無物,甚至在閣老講經時還會旁聽而笑,一切給皇帝設下的規矩, 他都樂意於去挑戰, 一切臣子或軟或硬的脅迫,他都樂意去把事情鬧大。

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都看起來都很正常,但他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做一些瘋事。

比如:

臣子敢死諫他就敢一會兒把他捧成現世介子推, 一會兒又讓他沾手官場腌臜事,再後來故意跟他搞分桃斷袖似的曖昧親密, 讓那死諫的臣子求名不得、求成不得、求死都不得;

要有臣子敢提先帝提先祖, 用他老子來罵他,他就敢伸手硬把臣子拽上皇位, 讓做臣的磕頭認他爹為爹,他奪了那臣子的官帽去下頭跪拜, 說那臣子才是朱家貼心小棉襖;

他身上的荒唐事實在是太多,在位幾十年, 不知多少人懷疑他就是個瘋子, 或許他也是真的很瘋。但奈何他是個聰明的瘋子,不在乎王朝加諸在他身上一切的規矩、罵名或要求的瘋子。

一個聰明的瘋皇帝對著禮法與文化拳打腳踢幾十年,確實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不少大明的風氣, 雖然阿諛奉承之風仍在,道德規訓仍是主流,但風氣顯然相較之前愈發的“無禮”“反叛”。對大部分士子而言,是要痛心疾首大罵“禮崩樂壞”的,但對於俞星城這樣不靠關系與阿諛上位的年輕官員,她很喜歡這種無禮。

俞星城一開始的謹小慎微,也是把不準他的“瘋”。

皇帝做事,確實也不在乎,俞星城本來都覺得皇帝與長公主過於親密,似乎有些與禮法不和,她心底還猜測說……會不會是皇帝對自己的親生妹妹……

但皇帝走過來,又立刻道:“凝柔說你很美。你擡頭讓我瞧瞧。”

俞星城要是性子古板一些,怕覺得這話是皇帝的不尊重,甚至惴惴皇帝會不會想把她給塞進宮裏去。

但她還是揚起臉來,站直身體。

皇帝端詳她。

他目光跟長公主的好奇如出一轍,甚至更直接。俞星城一瞬間覺得,皇帝沒有用有權有勢的男人的目光在看著她,而就像是嬰孩出生後第一次看花,是純粹的欣賞,對美的歡欣。皇帝笑起來。

令人震驚,如何才能讓一個封建王朝頂尖的人,有著似乎遠離社會文化階級一切烙印的目光。

一個掌權幾十年的皇帝,一個深宮長大的人,熟稔於人心、權力與爭鬥,卻又偏偏像是烈日荒原上赤條條奔跑狂笑的人類。

他點頭稱贊:“確實挺美的。”

但俞星城有些無禮,她沒有收回目光,俞星城也忍不住去觀察皇帝。他容貌上還是跟寧禎長公主有幾分相似,不太對稱的圓臉,梨渦,只是他眉骨更加隆起。

皇帝看到她回望的目光,忽然笑了:“你像是能看穿很多人似的。”

俞星城不知該如何回答。

皇帝:“啊,繼續說。”

他提起衣擺去坐在了須彌座中間的盤腿椅上,長公主依舊靠著扶手而坐。

俞星城一拜之後又坐在了繡墩上。

皇帝:“學學你堂姑說話。她就不怕得罪我。”

想起俞敬唯那說話方式,怎麽看怎麽都像是能跟皇帝打成一片。

俞星城抿了一下嘴角,笑道:“可姑姑也與我說,她可不敢做封疆大吏,只怕要與皇上在書房裏打起來。”

皇帝大笑:“說不定。我可打不過她,真怕頭發都被他薅了。我問你,你覺得蘇伊士河,咱們拿得住嗎?”

他一下子扯回正題,幸虧俞星城反應也快,她搖了搖頭:“未必。依我之見,哈麗孜太後一死,其實更是奧斯曼帝國的改革派已死,奧斯曼成為統一多民族王國的路已經斷了。現在無論如何都證明,西式帝國已經不再具有存在的可能性了——我所說的西式帝國,更像咱們周天子時期,一天子諸王分封的模式。再加上奧斯曼帝國失去希臘之後,國都更是在英法俄刀刃之下,若無強人再度引領改革……百年後或許就會滅亡。”

皇帝:“百年後?英法諸國都已快要兵臨城下了,還要百年後才會滅亡?”

俞星城點頭:“這與這些國家的殖民擴張手段有關。他們並不想要殖民地成為國土的一部分,因為國土意味著稅收與庇護、權利與人民,但他們只是想吸血而已。既然吸血,只要讓血液聚攏到奧斯曼皇帝那裏,他們只要壓榨奧斯曼皇帝就可以。這樣一是效率高,二也能轉移部分罵名與矛盾到奧斯曼皇室,三則是社會沒有巨變激蕩,就會讓普通百姓覺得忍一忍日子就會恢復正常,所以這些殖民國家,會不遺余力的支持古老帝國的存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