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小黑屋的付遠之

昏暗的房中,陰冷而潮濕,沒有點燈,只有頂端開了一個小小氣窗,透進幾縷涼涼的月光,照在那道伶仃清冷的身影上。

修長的手指拿著那根杏雨含芳簪,對著月光照了許久後,慢慢放進了匣中。

簪頭歪掉的部分已經被他修好了,但有些東西,還能再修復回來嗎?

付遠之不知道,他只是取出了紙筆,開始用他的左手,一筆一劃地寫著字。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在這間小小昏暗的屋中,獨自一人,不再偽裝,不再扭曲天性,而是以左手提筆,在一張張燕子箋上,寫出那些深藏心底的話。

就像許多年前,相府的孩子們剛開蒙時,他被父親撞見用左手寫字,母親為了糾正他的“左撇子”,強迫他改成右手握筆,他每天生不如死地練著,等到獨自一人時,就偷偷躲在這間黑屋中,借著白煞煞的月光,用左手發泄自己的憤懣與壓抑。

他寫下的第一張燕子箋,只有六個字,卻足以概括那時幼年無力的自己——

泥中花,不堪折。

再後來,每天受到兩位雙生哥哥的欺淩,他只會反復寫著一個字,“忍”,那麽多個無望的日日夜夜中,他記不清寫了多少張燕子箋,夢裏都是那個力透紙背的“忍”字。

最絕望孤寂的,是外公去世的時候,他在門外聽到母親決絕的話語,滑坐在風雨中。

回去後,他取出匣中的燕子箋,用左手只寫了一句:身如蜉蝣,雨打飄萍,命賤如斯,休說,休說,偏要與天鬥。

除了咬牙撐下去,他別無選擇,更加回不了頭。

那些年,滿滿當當的匣子中,似乎每一張燕子箋都染著灰敗之色,罩著揮之不去的陰霾,就像他囚於籠中,不見天日的人生一般。

直到那年春日,千鳶節將至,奉國公府的樹下,一襲杏黃色衣裙,低頭捧書的小姑娘,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陰冷匣中的燕子箋。

他第一回用左手拿起筆,寫下的不是憤懣,不是怨恨,而是滿帶歡喜的兩個字,反反復復,寫到唇齒留香——

阿雋,阿雋,阿雋。

安靜陪伴的阿雋,溫柔淺笑的阿雋,善解人意的阿雋,明眸皓齒的阿雋,聰慧靈秀的阿雋……每一個阿雋,都照亮著陰冷匣中的一寸角落,讓灰敗的燕子箋也有了顏色,更讓他一顆心不再孤冷無望。

許多東西似乎都有了意義,他有了想要守護的人,前路即便走得再難也甘之如飴。

所以在靈隱寺裏,他最終放棄了兩條人命,一念之差,見死不救,或許這樣的涼薄狠絕才是他的本性。

兩位哥哥死了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深陷在夢魘中,無力掙脫。

他們出殯那天,他左手提筆,在森冷的月光中,抄了滿滿三張的《地藏經》。

超度亡靈嗎?不,超度他自己的心罷了。

母親說得對,成大事者,當舍則舍,可是他……還是有舍不下的東西。

小小的窗口透進冰冷的月光,付遠之看向匣中修好的發簪,微微勾起唇角,露出譏諷的冷笑。

做簪子,做古琴,覽醫書,博聞強識,寫詩論賦,過目不忘,外人眼中無所不能,完美無缺的他,其實,根本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甚至是不屑一顧。

他真正出於本心喜歡的,只有兩樣,一樣是算術,一樣是阿雋。

其余的,不過是為了達到目的所用的方式,為了讓自己光芒萬丈的手段,為了維系住自己與母親的驕傲,撐起竹岫書院第一人的名頭罷了。

“算雕欄玉砌,算功名富貴,算浮世人心,算……相思長情。”

幽幽的聲音在昏暗的房中響起,月光勾勒出那道清俊的側影,筆墨淡香中,他似嘆似喃:

“阿雋,你說,世兄最終能算對嗎?”

冷冷一笑,付遠之眸色陰騭,左手提筆,在燕子箋上徐徐寫下——

麒麟魁首,神鬼莫留。

他擡起頭,看向窗口的月光,冷面冷眼,這個人,不能留。

弄壞他的簪子沒什麽,奪他所愛,行日月爭輝之事,便……不可饒恕了。

屋外樹影斑駁,有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伴隨著拐杖的叩擊聲,付遠之臉色一變,將紙筆與匣子迅速收好。

“母親,你來了。”畢恭畢敬地攙扶著鄭奉鈺坐下後,付遠之習慣性地跪在了她身前,聆聽她的教誨。

美麗的婦人伸出手,端起雲紋勾勒的茶杯,淺淺抿了口茶,“我兒,大考準備得如何?今年是否依舊能奪魁,不叫你父親失望?”

付遠之長睫一顫,腦海中第一反應便是浮現出駱秋遲的身影,他微微垂下頭,道:“孩兒定當全力而為。”

“全力而為?”鄭奉鈺放下茶杯,聲音冷了下去:“為什麽今年不是勢在必得?你在怕些什麽?”

她微眯了眼,仿佛一眼看穿跪於身前的愛子,“是那個無門無第,書院今年橫空出世的麒麟魁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