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掩月坊(六)(第2/2頁)

進來了。

白梨心裏有一頭小獸在橫沖直撞,撞得胸膛砰砰直跳,立刻把簾櫳合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光亮,抱住膝蓋脊背緊緊貼在墻上。

萬籟俱寂。

腳步聲停在門口,沒有再響起。

正想松一口氣,“砰”一聲巨響又將白梨嚇得一個激靈,那是精兵利器砸破精石地面的聲音,整座師祖堂都猛烈搖晃了一下,甚至有灰塵從頭頂撲簌簌掉下來。

這麽大動靜,他在幹什麽啊?白梨在黑暗裏欲哭無淚。

巨響之後,又是令人心悸的寂靜。

這片凝滯的寂靜中,有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少年琴瑟相鳴般悅耳的聲音,隔著簾櫳傳來:“那邊躲著的道友,何不出來一見啊?”

白梨下意識捂住嘴。

糟了,息元丹沒用?

大部分情況下一個反派的耐性都不怎麽好,薛瓊樓也是這樣,他的好脾氣全用在有利用價值的人身上。

腳步聲在靠近,而且靠得太近了,根本來不及再找個地方躲起來。

白梨看著方才衣服上被噴濺的血跡,若有所思。

只有三步的距離。

骨節分明的手在簾櫳外一頓,輕輕撩開,黑暗溢出一股血腥味。

花影一閃,一襲紅底黑繡艷殺芍藥的大袖衫裙滾了出來,開叉的裙擺橫陳出兩條纖細雪白的小腿,如凝脂塑雪,粉雕玉砌,滿懷都是浴後水盈盈的玫瑰露香。

裙裏裹著一個雲鬢酡顏的少女,軟綿綿地耷拉著脖子,額角血汙矚目。

她浸泡著夜色,渾身冰涼得像初冬的飛雪,裙擺上一簇殷紅的錦蘿玉繡,像一叢火一路燒過來,飛雪撞火爐,轟一聲融成春水。

看上去好像是從白玉樓裏逃出來的,摔破額頭,暈在了這裏。

暮秋深夜的涼意沿著脊柱竄上來,爬遍四肢百骸。

白梨很快覺得,自己好像滾錯了方向。

剛一挨上少年涼絲絲的衣服,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而他根本沒有伸手撈一把的意思。

要知道,這座香台有七八尺高,就這麽直接墜下去,不摔殘也得摔腫。

觸到地面的最後一刻,她肩背和腿彎被輕輕勾了一下,像被一朵輕飄飄的雲朵托著,在融融春水中浮沉。

“道友?”

和在馬車裏初遇時,一模一樣的溫柔聲音。

白梨假裝重傷初醒,眼睫密密顫動,悠悠睜開。

一團光影交疊,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一道人影,自上而下籠住她。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漆黑的眼眸,比夜色濃郁,比月光明亮,如月影沉壁。

隨後而來的,是一片純白的雪絲,褒衣寬帶,兜著兩袖月光,照亮了這片漆黑的角落。

直至最後,白與黑如一縷輕煙與一絲殘墨,流動交融,融化了那團光影,呈現出少年風姿雋永的身廓。

他屈膝半跪在地,雖是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她,但雙手沒有接觸她身體任何一寸地方,輕笑道:“你醒了?剛剛好險。”

險……險你個頭。

最後一刻才出手,不就是為了試探我到底是真暈還是裝暈嗎?

要是忍不住睜開眼睛是不是就死定了。

“道友,”少年黑潤的眼眸中起了一連番細微的變化,笑意如初:“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白梨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該問的還是會問。

她該慶幸自己先前易了容,不然現在被直接認出來,是不是和那兩人一樣,連狡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塞了熱乎的便當。

夜色如墨,燈影憧憧。面前少年在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

他黑亮的眼裏藏著一片星空,又倒映著一個人影,於是漫天星鬥只圍著這個人旋轉。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怎麽會有人連眼神都裝得那麽真呢?

白梨眨了眨眼,小聲道:“其實我……”

“其實你被人追殺,在這裏摔破額頭,一直暈到了現在才醒。”少年冰涼的手指在她額頭一抹,殷紅一片,他垂眸看一眼,笑問道:“你是不是想這麽說?”

白梨:“……”媽的,你搶了我的台詞我說什麽!

她扯起一個僵硬的笑,剛想回答,遽然掃進一陣勁風,門扉大開,身旁一盞燈樹被這陣勁風刮得搖搖欲墜,朝著兩人兜頭砸下。

少年眼底笑意微冷,微微側首,輕描淡寫地一揮袖,這盞兩丈多高的金銅燈樹斜飛出去,在黑暗裏炸成一蓬炫目的火花。

一弧雪光撞進大門,那仗劍而來的不速之客看清屋內的人,身形猛地一滯,敵意盡數收了回去,詫異道:“誒?薛道友,原來是你在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