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采蘑菇(五)

閔於自小跟著住在張家村的外公和外婆生活,每年春節才能見到從外市打工回家的父母。外公外婆帶著一個孩子,在張家村的日子雖然不能說多緊張,但也從來沒有寬裕過。

從記事開始,閔於對於“父母”的印象就很模糊,他們更像一對每年見一次面的陌生人,只需要在見面的時候打打招呼,接過新衣服和紅包,沉默地點點頭。

可是有一年春節,他的父母不僅回來了,還帶來了他剛出生不久的弟弟。

小小的一個奶娃娃,身上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香氣。閔於伸出手指,好奇地摸弟弟的拳頭,卻被弟弟細小的手指緊緊攥住。

好小的手,好像用力掙開就會讓他哭起來似的。

閔於小心翼翼地拍著弟弟,微微抿起了唇角。

那年元宵節後,父母又一次離開了張家村——而這一次,他們把他的弟弟也留了下來。

閔於從來都不知道小小的人兒一天竟然要吃掉這麽多奶粉。

父母留下的奶粉罐子很快見了底,外婆從抽屜底抽出皺巴巴的錢交到他手裏,讓他去縣城的軍人服務社買,每隔半個月就要去一次。

餓肚子倒是不至於,可是小孩子最是敏感,早從大人言談中的只言片語了解到如今經濟的“困難”。清晨六點多,閔於背上了竹筐,沿著大路朝秦嶺山中走去。

老人們常說背靠秦嶺,如同背靠金山銀礦。

冬天落雪,厚厚的積雪沒過腳面,安靜的大山仿佛蓋上了一張厚厚的棉被。只要在雪白的地面上灑上谷粒,再用小木棍支起塑料盆,在遠處靜靜地等著。

有的時候,拖著長長尾巴、那五彩斑斕的錦雞會焦急地撞進這個簡易的“陷阱”中——只要足夠耐心、只要足夠多的經驗,把握好抽繩的那一瞬間,就能準確地捉住這只肉質鮮美的錦雞。

五十塊錢一只的錦雞哇,夠換弟弟的三罐奶粉。

可是一個冬天過去,即便是運氣最好的時候,也只能捉住一兩只。

而在雨水充沛的春夏,山澗、草叢甚至腐朽的枯木上,會冒出各式各樣的蘑菇。有些像是小傘,有些像是白花花的雞腿,有些泛著淡淡的熒光綠色,如果現在拔起來放進袋子裏,在那極淡的綠色散去之前放進鍋裏,就會煮出最鮮最濃的湯底。

如果摘來的蘑菇太多,一時用不完也沒關系,只要找一個空曠的、不透風的倉庫,將蘑菇一排排碼好陰幹,就可以保存上好幾個月的時間。

張家面館祖傳的湯底,秘訣就是……那秦嶺山的蘑菇。

不用肉也不用豬油,只要一把蘑菇放進湯底熬啊熬,兩個小時之後,白色氤氳的香氣撲鼻,揭開鍋蓋舀上一勺送進嘴裏,鮮嫩誘滑得好似煮了兩個小時的鮮雞湯。再配上醋水、辣椒、褲帶寬的扯面,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每年夏天,張老板都會買來許多的蘑菇儲存起來。去山裏采蘑菇這事,成人們是不屑去做的——也沒人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搶營生的活計。

從春天到夏天,閔於每隔幾天都會進一趟山,有時摘回蘑菇,有時甚至還會撿來死掉的麻雀或者松鼠。

張家面館的夫妻倆,出了名地喜歡孩子。閔於從山裏回來,常常被熱情的老板留下來,吃上一碗熱乎乎的酸湯面。

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外公外婆又幾乎將全部的心力都灌注在了弟弟身上,一天天過去……沒有人注意到,閔於在張家面館的時間越來越長。

也沒有人注意到……張老板常常帶著閔於去村後那間偏僻的倉庫裏。

“這孩子總在我家蹭飯,這不,也得讓他幫忙做點事!”

如果路上遇到了村民,張老板親熱地壓著閔於的肩膀,熱情地解釋道,“這次蘑菇比較多,我找了個地方晾幹!”

在空曠無人、偏遠漆黑的倉庫裏,高高的鐵皮棚頂上用搖搖晃晃的電線吊著一只老舊的燈泡。

無論怎麽樣的哭喊和求救,都沒有辦法被人聽見。

張老板胖胖的手指好像粗短的胡蘿蔔,靈巧地打開了倉庫的門,半拽半扯地將閔於拖了進來。

折磨哀嚎伴隨著惡狠狠的威脅和遞到手中的、皺巴巴的零錢,貫穿了閔於的整個童年——直到他十歲以後,漸漸出落成了少年的模樣。

張老板對閔於的興趣,仿佛一下子消失殆盡。

閔於是否再進山,是否再摘蘑菇,是否再隨著張老板去倉庫,張老板突然間再也不在乎。眼前的少年,像是村裏任何一個長大了的孩子一樣,只是他“看大的孩子”。

閔於一天比一天沉默,幼年時的活潑和調皮像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只留下現如今的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一向活潑、胃口很好的四歲弟弟,破天荒地沒有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