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拉大鋸(六)

廖小妹離家多年,第一次帶著丈夫和女兒回鄉,是為了奔喪。

一路上丈夫老黃並不多話,女兒卻對從未謀面的外公外婆十分好奇,一個勁兒地追問:“媽媽,媽媽,為什麽我們從來沒有回去過姥姥姥爺家啊?這樣,每年壓歲錢我都少拿了一份。”

“就是你每年都回去,你也拿不到幾分壓歲錢的。”廖小妹輕輕拍了拍女兒,想到父母的偏心和童年時的苦痛,煩躁地搖了搖頭,“......回去一趟太遠了,盤山路開來開去,怕你暈車吐了呀。”

她的謊言並未能維持多久。

新修好的國道大大縮短了回鄉的路程,再過上幾年高速路會直通勉縣,回家甚至會比現在還要方便。可是她想起這件事,卻只是慶幸自己再也不用回來了。

老黃把車停在國道旁邊,他們坐了一輛電動三輪車直奔廖家村。女兒新奇地探出頭去,卻被揚起的黃塵嗆得不停咳嗽。

還未進村,嗩呐咿咿呀呀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仿佛唱戲的唱腔,本應是哭喪的哀樂聽在耳中卻莫名有幾分喜感。

喪樂越來越近,喧嘩聲越來越響,廖小妹深深呼吸,平復了心情,牽著女兒的手,跳下了三輪車。

她的腳還沒有落地,就被一群披著白衣的婆婆姨姨圍了上來,有人從她的手裏牽走了女兒,有人慌慌張張地把那白色的孝服兜頭套了下來,有人或是好奇或是不懷好意地高聲質問:“老爺子前天晚上咽氣了,怎麽你做女兒的沒在床前守著?”

廖小妹潑辣地回過頭,想懟上一句“都說我是潑出去的水為什麽現在又要我來守著”;可她剛剛張開嘴,就被刺鼻的濃煙嗆進了嘴裏,說不出一句話來。

丈夫被她的兄弟們拉走了,去流水席上坐著被一杯杯灌著酒。她也想往席上走,卻被人拉了一把,送到了靈堂前面。

“先給你爹磕頭上香啊!”有人這麽說。

喪不報,孝不吊,不燒紙錢不謝孝。來吃流水席的賓客一個接一個地走到堂前,嘰裏呱啦對著廖小妹說些什麽。她跪在地上,要在每一個燒過紙錢的人離開之後都深深磕上一個頭。

“爹娘只生了我們兄妹三個,哪裏來的那麽多親戚,還不是為了吃拿卡要今天這一份流水席?”廖小妹昏昏沉沉地想。

她餓得前胸貼後背,直到流水席開,來參加喪事的賓客都已入座,她才扶著膝蓋,彎著腰站了起來。

女婿是客,再不能坐主位。

廖小妹躡手躡腳地摸到老黃身邊。老黃見她來了,連忙把面前的一個小碗遞給了她:“快點吃吧,剛才趁著開席前,我夾了點菜留給你的。”

她接過碗,再往席面上掃了一眼,才發現剛剛端上來的菜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便被掃蕩一空,盤子裏幹幹凈凈空空如也,連點菜湯也沒留下。

她端著碗,匆匆忙忙扒了兩口飯,才突然發現女兒不見了。

“孩子呢?去哪了?”廖小妹嚇得手一顫,險些把碗掉到了地上。

老黃連忙安撫道:“啊,說是去村裏面看戲去了。”

廖小妹有些恍惚。

兄嫂果然請了戲班,這一場白事辦得隆重,對得起她爹老村長德高望重壽終正寢。一生只這麽熱鬧一次,偏偏就是在死了之後。

兄嫂們開始在流水席上一桌桌地敬酒。廖小妹不想看到他們的臉,就站起身來,去戲台子那裏找女兒。

半人高的戲台架在村裏的磨場,空曠的台子上有人吹著淒慘的嗩呐聲,台上的諸葛孔明憑吊自己的母親,將孝心唱得撕心裂肺。

台下,孩子們在淒厲的戲詞裏歡快地追逐打鬧。她的女兒和幾個親戚家的男孩子一起,跳跳鬧鬧,笑得開心。

廖小妹看著女兒,靜靜地看著,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紮著兩只小揪揪,挎著一個竹籃子,七點不到就去割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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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起棺的時辰到了。雪白的命紙靈幡好似飄揚的旗幟,在漸漸暗沉的風中搖曳著。兩個哥哥高高舉起雪白的瓷盆,用力砸在了地上。碎瓷四濺,她帶著女兒站得遠遠的,明明是自己的父親的喪事,卻漠然得像個陌生的賓客。

起棺了。黑色的棺材被八個身穿白衣的男人架著,晃晃悠悠地朝田間走去。天上不知何時開始,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她的嫂子們站在旁邊,嘰嘰喳喳地念叨著“吉兆”“喜喪”“老天爺有眼了”。

祖墳越來越近,所有記憶中曾經鮮活過的那些在廖家村生活過的人,如今都老老實實地躺在眼前那一只只鼓起的土黃色的饅頭裏。

廖小妹茫然地一步步地走在越來越泥濘的田埂間,女兒卻突然清脆地出聲問:“媽,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