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泥娃娃(四)

“不僅沒有被當成殺人兇手,還被當作為了救妹妹而英勇負傷的英雄。這感覺很不錯吧?”茉莉哼著歌,輕輕轉動花灑,讓水流沖濕倪大壯的每一根頭發。

“別人都以為你的腿是為了救她而瘸的,處處優待你……這麽多年,你吃了這麽多人血饅頭,怎麽還沒有噎死啊?”

她的語氣是這樣輕松,甚至帶了些不合時宜的活潑,躺在洗頭椅上的倪大壯卻睡得那樣熟,微張的嘴巴發出鼾聲,早已陷入了香甜夢鄉。

“你還沒有噎死……可是,我卻等不及了。”茉莉的聲音陡然低沉,嘶啞的嗓音像是破舊的二胡,發出刺耳的聲音。

花灑中的水驟然增大,砸在黑色的瓷盆上發出咚咚的響聲,在小小的房間回蕩。

原本輕聲吟唱的童謠,此時宛如淒厲的哀樂。

茉莉泛白的嘴唇緊緊抿起,一把將原本澆淋頭發的花灑移到倪大壯的臉上!

從花灑中噴出的,也不再是清澈的水……

而是泥漿。

昏黃濃稠的泥漿,瞬間覆蓋住了倪大壯的整張面龐,像是土黃色的手掌,將他狠狠壓在椅子上。

倪大壯陡然醒轉,口中發出風箱般的哼哧聲,雙手拼命摸著自己的喉嚨,兩腳拼命蹬踹著,像離了水的魚垂死掙紮。

他的力氣是這樣大,頭磕在黑色的瓷盆邊緣,發出嘭嘭的聲響。他的鞋在掙紮中掉下,露出絕望下繃直的腳背。

很慢,又很快。

好像前一秒還生猛的一條生命,下一秒卻已經幹癟得好像一條風幹的魚。

倪大壯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臉上像罩了一張硬邦邦的泥面具。

可是茉莉卻沒有停下來,她歡快地哼著歌:“……也有那眼睛,也有那嘴巴,眼睛不會眨……”

手中卻仍然舉著落下泥漿的花灑,一點點下移。

花灑移到倪大壯的脖子上,移到他的胸口,移到他拱起的肚皮和繃直的雙腿,黃色的泥漿一點點將整個人都覆蓋。

不知道過了多久,花灑中漸漸冒出氤氳的熱氣,黃色的泥漿又重新變成了清澈的水。

洗頭椅上空空蕩蕩,只有零星的黃色泥點,忠實地記錄著這裏曾發生了什麽。

而那黑色的瓷盆中,坐著一個泥娃娃,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嘴巴,表情卻詭異地驚恐。

茉莉舉著花灑,像在玩過家家,盡職盡責地給泥娃娃洗著澡。

“壞心的人,果然,連變成泥娃娃也這麽醜啊。”她不滿地嘟囔,“你妹妹看起來,可比你可愛太多。”

“你不知道吧?”她咯咯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看見啦。她哪裏都沒去,一直像個泥娃娃一樣,坐在你的腦瓜上呢!”

小小的嬰孩,像一只白瓷娃娃,咯咯地坐在他頭頂上笑著,白胖手指卻臟得嚇人,一點點地從自己的口鼻中摳出已經幹掉的泥漿,抹在倪大壯的頭頂上。

經年累月,積少成多,仇恨也終於如泥石流般崩塌。

原本應該放著洗發水的墻邊架子,卻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

茉莉哼著歌,把肥頭大耳的泥娃娃從瓷盆裏拿出來。

午後的陽光漏了一絲入窗,小小的洗頭房安靜得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墻邊架子上,多了一個醜陋的、肥頭大耳的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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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不要做壞事啊。”茉莉托著下巴,“一輩子好人有什麽用?害死一條人命,永遠也跟著你。”

“小孩子就不用償命嗎?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好事。”她搖頭,“不如去地底下跟泥娃娃說吧。”

她慈愛地摸了摸小海的頭:“所以你以後不要做壞事啊。不然姐姐會很傷心的。”

小海笑了:“我不敢。做了壞事不是立刻會被你發現嗎?”

茉莉嗤地一下:“你怕我?”

小海向後靠,微笑:“我不怕你……我連我媽都不怕,怎麽會怕你?”

他變了姿勢,露出了一點小腿,枯瘦的腳踝上紅紫相間,還有一塊塊褐色的舊痕,是煙頭燙過的痕跡。

“姐姐,人生來就是為了還債嗎?如果早知道的話,為什麽不能不欠債呢?”

不過幾歲的孩子,卻能問出這樣的話。

茉莉的目光凝在他的腳腕上,久久沒有挪動。

不是每個人都配作父母。

有人在災禍來臨的時候,拼卻性命護得兒女周全。

也有人在盛世喜樂的歲月,在骨肉身上發泄自己的無能。

“不想被生出來嗎?”茉莉放柔聲音,“多少人不想死,你卻不想被生出來嗎?”

小海低下頭:“姐姐你呢?你是不想被生出來,還是不想死?”

茉莉噗嗤一下笑出聲,揉了揉他雜草一樣的頭發:“我呀……都不是。”

她擡起眼睛,從面前的樓道口望著門外潮水一樣的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