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2/2頁)

這話說到梁遇心縫兒裏去了,也只有最親的人,才見不得他受委屈。

“那個擠兌我的人,這會兒已經見閻王去了。還有那些瞧不起我的,用不了多久我就讓他們跪在我腳下,管我叫祖宗。”他踱過來,在她肩頭拍了拍,復又長嘆,“我身在其位,這輩子都沒法抽身了,外頭仇家太多,今兒辭官,明兒就有數不清的人撲上來,喝我的血吃我的肉,為了活命,我也得繼續在這位置上霸攬下去。再說我從秉筆到掌印,花了整整六年,六年裏多少血淚,拿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來償也償不盡,讓我抽身……絕無可能。”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陰冷入骨的神情,看來想勸他挾資遠遁是沒戲了。她倒也不是失望,只是覺得東廠頭目不好當,她雖不在乎名利,也擔心他遺臭萬年。

算了,那麽長遠的事,擔心不過來。她調過視線,又見他腕上那串金剛菩提,倒覺得有些奇怪,“哥哥怎麽會信佛呢?”

看經書,抄經文,連府邸都建在寺廟旁,不大像他的作風。

梁遇道:“因為惡事做得太多,盼佛祖保佑我下輩子做個好人。”自覺風趣。

月徊聽了訕笑,也算笑得賞臉,但哥哥說笑話的本事實在不怎麽高明,他還是板著臉教訓人更合適。

梁遇也有自知之明,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外面雪還在下,到明兒早上大約又要堆積起來了。這寒冷的夜,屋裏生著火,也沒有外人,倒是難得的愜意。

“等天暖和些,別去看人喝花酒了,我帶你去見個朋友,他叫煉心,是寒山寺的和尚。”

“和尚?”月徊覺得不可思議,他這樣的人,會有個做和尚的朋友?

所以世上緣法就是這麽奇妙,梁遇負手道:“你不是愛作詩麽,他也會。他給自己的法號找了個出處——一朝朱墻別傾城,杖上履下聽梵聲。草木江湖娑婆境,萬丈紅塵自煉心。將來你們要是有緣得見,可以以詩會友。”

月徊一聽舌頭都麻了,就她那首雞蛋打鹵面,還是別上人家大師面前點眼了吧!

她連話也不敢應,含糊敷衍著:“我覺得……姑娘比和尚好看……哎呀,我今晚睡哪裏?昨兒半宿沒得好睡,您瞧我這眼皮子,都快耷拉到肚臍眼了。”

她不是宮裏當差的,既不屬太監也不屬宮女,安排起來確實不方便。倘或他放心,宮裏圍房多得是,隨便收拾出一間來足以安頓她,可這黑燈瞎火的,她除了他誰都不認識。宮裏那些挨了刀的裏頭,常有心術不正者,萬一驚擾了她,那怎麽好!

不必想別的去處了,梁遇道:“就睡這裏,後面有張榻,對付一夜,剩下的明兒再說。”

橫豎月徊是不挑揀的,這宮裏兩眼一抹黑,讓住哪裏都可以。

她起身往簾子後頭去,邊走邊調侃:“您不讓人知道我是您妹妹,又這麽處處顧念我,叫別人怎麽說?別回頭我在宮裏幾天,毀了您的一世英名,往後該有人往提督府送小倌了。”

她整天沒正形兒,梁遇也不拿她的話當回事,只說別胡鬧,叫人送了桶熱水來,放下金絲簾容她擦洗。

裏頭水聲嘩嘩,他一個人孤單了太久,即便聽見絞帕子的聲音,心裏也生出家常的溫情來。

宮裏一應都有人伺候,等她洗完,小火者把水桶又撤了下去,月徊從簾後探出腦袋來,“您睡哪兒?昨晚一宿沒合眼,今晚不歇不成,啊?”

梁遇嗯了聲,“我在躺椅裏湊合一晚,你睡吧。”

月徊聽罷舒舒服服躺下了,掖著被子說:“我記得逃難那會兒,我和哥哥睡在一處,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睡下了睜眼還能看見哥哥,可真好。”

那段年月現在想起來真是苦不堪言,好在都過去了。

梁遇怕她夜裏冷,摘下椅背上的鬥篷進去替她蓋上。她睡在他的被臥裏,眼眸明亮地望著他,雖長到十七歲了,那張團團的臉上仍稚氣未脫。

“我這兒暖和著呢,您自己留著吧。”她這麽說,他卻還是把那件猞猁孫鬥篷替她壓在了被褥上。

“值房裏沒有炕,只怕後半夜涼,你要是冷,我命人灌湯婆子來。”

月徊笑著應了,鼻子卻有些發酸。早前一直無依無靠,她沒受人這麽知冷暖地疼愛過,現在找到親人了,這輩子的福氣到這裏才又續上。

只是她也好面子,不願意讓他看出自己要哭鼻子,忙擰過臉撞進枕頭裏,擺手說:“我火氣旺,不怕冷。”一面使勁嗅了一口,“哥哥的被窩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