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一群妖怪

恍惚當年,也有過這般的場景,恍惚那也是一個月色涼好的夜,燕綏忽然奔來找他,眼神底微微的驚惶和屈辱,一言不發拽著他的袍角,仰頭看著他,他便推開奏章,散了議事的大臣,帶著他出門散步去。走出長廊的那一刻,還隱約聽見背後大臣的嘀咕:“陛下也太寵愛三皇子了些……”

他不過笑一笑。

那一夜卻不是冬夜,仿佛是個春夜,因為記憶中花影搖動,黑白分明地在地面上繡一幅靜美畫卷,低頭見畫卷,擡頭卻見滿庭桃杏與夜櫻,紅粉簇白,爭相要將那馥郁的香氣送到人鼻端來。

小小的燕綏身上也有香氣,卻不是花香,而是屬於後宮那些暗中爭寵的妖媚女子才會用的迷叠花香,帶著蝕骨的柔膩滋味,觸著了便要銷魂,巫山雲雨,芙蓉帳暖,每一絲都是紅塵魔欲墮入便萬劫不復那一種。

他記得那晚那小小孩子的小手也這般牽在他掌中。記著那久久散不去的濕與冷,父子的腳步聲在長廊中空蕩地回響,那晚他第一次開口說要離宮去學藝。

他當時猶豫,卻在那一刻聽見了德妃的腳步聲,淩亂的,倉促的,他詫異地回首,就看見德妃已經恢復了平靜,隔著一叢芙蓉花對他行禮。

他看著那張比芙蓉花還嬌艷幾分的容顏,不知是否因為奔跑而染上微紅,是夏日第一抹霞光映上第一朵薔薇那般的淡而艷絕的紅。

他便問她:“燕綏說要去學藝呢,離塵大師也看中了他,說是根骨奇佳,只是他還這般小,要麽再等幾年?”

德妃眼角微微一瞥燕綏,嘴角也下意識地一撇,但很快又恢復笑意,道:“我那宮中有蟲子麽,這般地呆不住。我可不管他,陛下您做主好了。”

德妃向來待燕綏都是那態度,他看著也慣了,苦笑一聲,低頭看一動不動的燕綏,忽然注意到他是兩個發旋,性子倔呢。

也便同意他離宮了。

永裕帝從回憶中掙脫出來,一邊暗笑今晚怎麽總想起燕綏,一邊低頭想看看這小太監的發頂,卻只看見了太監的小帽子,嚴嚴實實扣在小腦袋上。

他覺得這孩子手有點冷,仿佛還是那年的燕綏,下意識包裹得緊了點,給他暖了暖,一邊道:“你幾歲了?”

隨便兒道:“六歲了。”

永裕帝道:“哪裏人氏?爹娘如何舍得把這麽小的孩子送進宮來?”

隨便兒大眼睛裏立即滿是淚水:“爹爹被爺爺以不孝之名送進官府後來砍頭了,娘便改嫁了,我……我一個孤兒……族裏沒有誰肯好好養我……”

趁著這句對話分神,他手微微松開,手心裏薄薄紙袋在此刻徹底揉破,滿把的粉末,手指一彈,一簇粉末,無聲無息彈入了永裕帝中指的長指甲內。

永裕帝聽著不得勁兒,下意識道:“哪有這樣的爺爺!”

說完之後覺得更不得勁兒了。

隨便兒抽噎著道:“繼爺爺啦,我奶奶改嫁了……”

第二句話回答時,他又一彈,這回把粉末彈到了永裕帝食指的指甲內。

永裕帝立刻釋然了:“難怪。”

隨便兒也悄聲道:“是啊是啊,親爺爺才不會害親生兒子呢!那不是……那不是……”他偏頭想了半天,“禽獸麽!”

永裕帝默了一默,不得勁,又不得勁了。

便問他:“你可恨你爺爺?”

隨便兒晃著兩人交握的手,嘻嘻笑道:“不知道啊。鄉親們說,做這種事兒,天打雷劈,會有報應的!”

一晃之間,再次一彈,這回彈到永裕帝小指的指甲內。

此時粉末也漏得差不多了,兩晃一下掌心便沒痕跡了,紙袋子被隨便兒靈巧的小手指輕松推回了袖子裏。

永裕帝不得勁得不行,咳嗽一聲,松開隨便兒的手,道:“到了。”

香宮在不遠處靜默,皇帝停住腳步,他此刻並不想遇見德妃。

隨便兒在此時忽然放了一個長長的臭屁。

很臭很臭,黃鼠狼甘拜下風那種。

臭到永裕帝下意識便伸手捂住了鼻子——正是牽過隨便兒的那只手。

隨便兒紅著臉嘿嘿笑,低聲道:“晚上黃豆吃多啦……”

永裕帝眼底掠過笑意,拍拍他的腦袋,道:“去吧。以後晚上不要隨便出來了,被護衛撞見很危險。”

隨便兒頻頻點頭。

是啊好危險。

被你撞見了呢。

他不敢多停留,匆匆給永裕帝行了禮,便撒開腿奔往香宮。即將進入宮門前他回首,看見永裕帝還站在一叢灌木叢邊目送他,身影和那黑色的灌木影子融為一體,長長地拖在他的腳下,唯有一雙眼睛微微閃著亮色,光芒柔和而親切。

隨便兒便咧嘴一笑,進了門,將門一關,那笑意便幹幹地垂在了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