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我願(第4/6頁)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渾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的滋味。
然而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三叩首,再起身。
依舊一絲不苟。
因為這是要為她獻上的虔誠。
當初,在那山崖之下,自己昏迷,她拖著自己走了幾日幾夜,還要躲避唐家和易家聯合的追索,也是這般地頂風冒雪,在那冰冷刺骨中,苦苦熬煎吧。
她單薄的雙肩,是否也曾被那拖拽擔架的繩索磨破。
她長久跋涉在雪中的雙足,是否也曾被凍得青白生遍凍瘡?
她彼時還一懷憂懼,恐懼著自己不能醒來,恐懼著不可知的未來,然而最終自己醒來,在喜堂攙起她手的那一刻,她也不過側首,一笑。
那些苦難艱辛,煎熬焦灼,都散去在彎起的眼角。
風雪中巨大白影一閃。
膝下忽然出現冰窟窿。
一大團巨物被暴風雪卷著橫撞而來,也不知道是哪只倒黴山大王的屍首。
前方的石階上一大片冰棱豎起如簇簇冰箭。
前方,唯一幸存的同伴,那個赤足僧人,閉上眼,喃喃念起佛號。
能走到如今的,都是強人,但那幾位,連一次攻擊都抗不下,而這位,遇上所有的殺手。
願他往生極樂。
風雪中,燕綏睜開眼。
倒下。
正好橫身在那冰窟窿上。
手一伸,一把抓住了那只倒黴山大王的屍首。
橫著一掄,仿若金屬交擊之聲響起,硬邦邦的屍首,刮平了那一大片冰棱。
然後他將那山大王屍首一豎,宛如石碑般擋在面前。
那雪人的影子正好刮到,蒲扇般的手掌撈了個空,卻被那突然豎起的虎屍絆了一個跟鬥,身子前傾,山一般的陰影向燕綏倒下,正在此時一只手伸了出來,頂住了它的肚腹,拳頭一旋,身子遊魚般一滑,下一瞬那巨大的雪人被栽入了那個冰窟窿裏。
一切都只在須臾之間。
只是那雪人實在兇悍,被栽進去之前,終究還是把那個巴掌扇了出去,正扇在他心口。
燕綏噗地一聲,一口艷艷的血噴在雪人心口,倒像是給它畫了顆灼灼的心臟。
終究是體力耗盡,軀體僵硬,反應慢了許多。
不過,最後一招,是偷學她的絕技呢。
片刻之後,雪人真成了凝固在雪地上的雪人。
僧人的一聲佛號還沒完。
燕綏回首,看向那巨大的身影,似人非人,周身都是雪白的長毛,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卻只剩下一條眯著的線,這東西本不該出現在普甘這裏,或許,這裏已經不是普甘。
這四季都不該屬於普甘,只是這人間氣象極致,被大神通者瞬間搬運。
他仰著頭,看那渾然的雪白,忽然想起那年長川的雪也很大,在那座臨時休整的園子裏,她和他合作堆過一個真正的雪人。
是一個采梅花的雪人燕綏。
他微微一笑,慢慢爬上去,將那雪巨人的胳膊擡起,蘭花指翹起,向著心中東堂的方向。
於這高天之上,四季輪回之所,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階梯的最後幾級階梯之末,傳說神祗將開啟的門扉之前。
為你再堆一個雪人。
我想要采的,不是那一年冬那一園裏最高枝上的那朵最美的梅花。
而是來自天外,降自雲端,落在我眼前,從此沉沉墮入我心海最深處的那朵,永恒的紅珊瑚。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的蛋糕兒,願你一生裏所有將要遭受的風霜雨雪,都在此刻,由我代受。
……
……她依舊沒有醒來,於偶爾清醒中也曾聽得人們嘆息議論,說那藥畢竟不是為她所制,並不對症,只是緩解了她的部分症狀,然而她自來到湖州,耗損心力太過,生產之時勞損太過,終究是傷了根本。
也說未必就會喪命,但怕是會長睡不醒,嘈雜的來去不休的腳步聲漸漸減少,人們的步聲漸漸小心而輕微,像是接受了這樣的宣判一般,她的房中燃起了寧心靜神的香氣,孩子被抱在她身邊陪她安睡,莫曉每日會在她身邊為她讀書。
她的夢境變得平和安寧,那些霧氣還在,霧氣後的人還在,她不再試圖往那光明處去,守在路途中間,只想看清霧氣後的那個人到底在做什麽,忽然有一日一陣風卷來,霧氣散開……
……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風雪乍收,雲霧散去,冰消雪融,化為清泉石上流。
化了雪的崖壁露出鐵黑色的石面,轉而又生了淡綠的青苔,青苔漸漸濕潤飽滿轉為瑩綠,隨即又緩緩變為淺淺的褐黃色,再一塊塊剝落,剝落的崖壁卻不再是鐵黑色的,而是一種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瑩白色,微微閃著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