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①章

顏福瑞住院住的很忐忑,他聽病友說了,醫院的床位,一天要上百呢,娃娃們可以吃上頓肉了,他這種單人病房的,價位還得往高了飚。

他跟福利院的院長提了幾次想出院,院長沒同意,說是這病可大可小,要是真延誤了致癱,那可不是現下這大幾百塊錢的事了。

顏福瑞問她:“那這費用……”

院長手揮的跟要攆誰似的:“你甭管,你甭管了。”

怎麽能不管呢,顏福瑞急的要命,陽光福利院院如其名,窮的就只剩下陽光雨露——他花的可都是錢哪。

不過,忘記了是第幾天的晚上,院長把秦放領進來的時候,顏福瑞就全明白了。

院長笑的合不攏嘴:“看不出來啊,顏大爺這麽低調,有這麽有錢的朋友,平時嚷嚷都不嚷嚷一句的。”

出去之前,又壓低聲音跟他耳語:“老顏,你這朋友給咱陽光院捐了錢了。”

言外之意是,請務必代咱們院好好感謝他。

說完了,把病房留給他們單聊,出去時順手把門給帶上,鎖舌噠一聲輕響,屋裏就安靜了。

熱絡的空氣好像也隨著院長一起出去了,顏福瑞訥訥的,也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麽:距離上一次見到秦放,已經……好久了啊。

秦放先笑起來,他拖了椅子坐下,說:“我跟你熟,不客套,你想說話就說話,不說話,我借地抽根煙。”

他真的就掏出了煙和銀質的打火機,哢噠打出焰頭,湊著點上,深吸一口,然後仰著頭,闔上眼睛,慢慢吐出煙氣。

煙氣緩緩飄著,千奇百怪的形狀,四下迤儷,分割著病房的空間。

顏福瑞打量著他,秦放變化很大,雖然他依然停留在過去的年紀,但整個兒,從裏到外,似乎變了個人。

從前,秦放給人的感覺是謙和爾雅沒有距離感的,穿著整齊考究,像上個世紀的英倫紳士,摘下禮帽低頭致意,抑或掏出質地上好的手絹遞給身邊的女伴。

現在,他多了好多桀驁和陰郁,一臉的不耐煩和生人勿近,像大拓荒時代的西部牛仔,風塵仆仆不拘小節,衣領敞著,襯衫的袖子挽到胳膊……

顏福瑞驚叫了一聲:“秦放,你的手臂……”

他胳膊靠肘的地方,很深的一道疤,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疤痕,而是繞肘一周,乍看像是個手環。

秦放向那道疤瞥了一眼,很是輕描淡寫:“讓人砍的。”

讓人砍的?那得整條胳膊都被砍下來吧?

秦放似乎不想伸發這個話題:“有時候管點閑事,難免的。”

又說:“要用錢的話,就跟我講——一定要忍著吞糠咽菜,我也不會覺得你多有節氣多高尚,這一點,你真該跟司藤學學,她花人家的錢,從來不含糊的。”

顏福瑞有些尷尬地笑,見面以來,他還是盡量避免去觸及這個話題的,不過看秦放聊的隨意,他也就沒那麽多小心了,猶豫了一下問他:“司藤小姐……你找到什麽線索了嗎?”

秦放沉默了一下,他把煙頭在病床的架子上摁滅,很久才說了句:“算是有吧,我找到……丘山的老家了。”

說的如此平淡,但這輕飄飄的“找到”,著實花了他很多功夫,但秦放就是有那麽點認死理:一個人不會憑空從石頭裏冒出來,只要你活著、存在過,這世上就一定有飄渺勾連的痕跡可循,從出生,到死亡。

他用了兩年的時間,遍訪當年可能和丘山有關聯的道門,去了靖化縣,也去了當年爆發大洪水的武漢三鎮,一點一滴,上下求索,終於和丘山同門師弟的孫子輩坐到了飯館的同一張桌子上。

這人生如戲,點菜的時候,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人姓余,余大通,40來歲,難得的“承祖業”,是個假道士,兒女雙全,不忌葷辛,專在窮鄉僻壤十裏八村討生計,上工時道袍一裹,道冠斜抹,振一柄貼了黃紙的桃木劍,跳大神樣東奔西竄,然後兩眼一瞪,嗡嗡有聲:“天條決斬,如律令!”

事畢的酬勞,有時是百十塊錢,有時是一只母雞,有時是一筐雞蛋。

跟秦放吃飯的時候,他剛做完法事,得了只母雞,拿細繩子把母雞腿拴在桌腿上,那母雞驚惶不已,怕不是以為下一刻就要上刀俎,但凡有客人點什麽大盤雞、宮保雞丁,它就撲棱棱一陣雙翅亂扇,地上灰塵亂飄,然後四下依附,桌上的菜亦不能幸免。

秦放食欲全無,余大通卻吃的津津有味,手裏握一根油晃晃雞腿,咬著嚼著吐字含糊:“丘山……不知道隔了幾輩子了,當年跟我爺還是太爺來著,同門學藝,都是道觀裏的小道士,混口飯吃唄……”

“其實丘山跟我太爺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們的師父,是個雲遊道士,不知道怎麽的最後掛冠到我們小地方的道觀,後來還死在這了。教了丘山一些本事,丘山不知足,心大,不聽他師父勸,要出外闖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