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⑥章

吹糖,箍桶匠,絞臉,茅山號子,制線香,多少街頭尋常見的老行當現下都已經難覓蹤跡,當年如雷貫耳的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如今凋零到連人都湊不齊也就不是什麽怪事了。

四大道門有名山道廟支撐,尚有蓬勃氣象,崆峒、紫陽、雲霄、麻姑、桃源、白鶴、羽山七道洞,只有崆峒、麻姑和桃源洞有回應,原本紫陽洞的後人也周周折折打聽到了,電話撥過去,是那人老婆接的,扯著嗓子問:“找我老頭嗎?去廣州打工去了。”

道洞不比道門,當年都是閑雲野鶴的道長真人帶兩三徒弟三兩近仆在山清水秀遠離人境之處結廬立觀,後來歷經戰亂、運動、改革、開發,後人或棄衣缽或返紅塵,繼續持道者少之又少,聽到電話裏問的是道洞,那人老婆氣不打一處來:“道道道!擺弄那玩意兒能吃飯睡覺?我老頭說了,那都封建迷信!”

道街就更難了,九道街全稱九道街巷,取東南西北坊間市肆的九戶人家,對外是尋常行當,關上門就能點水畫朱符。吃五谷雜糧聽家長裏短,從來市居難守道,加上現代社會信息多出路多誘惑也多,年輕一輩鮮有沉得下性子的,多方查找,也只聯系上了兩家,一家在天津王頂堤紅旗路,出租車司機,據說祖業還沒撂下,聽說道門齊聚,收拾了行李即刻南來,還有一家在南京東箭道近總統府,人在高校當老師,專業據說和祖業極相近,難得的傳統和現代接軌,實踐和理論掛鉤。

九家都聚齊,已經是六天後的事了,可憐王乾坤一天一折騰,面黃肌瘦形銷骨立,躺床上奄奄一息都快沒進的氣了,僅有的力氣都在問顏福瑞同一句話。

“那些人到了沒有?”

顏福瑞不忍心打擊他,不過他真心覺得,來的那一個又一個,不管穿不穿道士服,裏頭都沒有真神,尤其是跟班過來的小道士們,一個個興奮地跟出國旅遊似的,聚在一起紅光滿面的討論:

——“聽說出了個妖怪?”

——“是真妖怪嗎?長幾個鼻子幾個眼啊?”

——“一定要把照片拍下來,發網上去。”

那頭是臥薪嘗膽枕戈待旦要復仇的妖怪,這頭是松弛懶散馬放南山幾十年的道門,這可怎麽辦才好?

第七天,眾人於蒼鴻觀主的房間裏濟濟一堂,家具靠邊,擺了桌子椅子,儼然會議室模樣,顏福瑞扶著王乾坤過來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場,果然科技時代,正前方居然還擺了個筆記本接投影儀。

會議議程第一項是自我介紹,青城山張少華真人,龍虎山馬丘陽道長,齊雲山劉鶴翔先生,崆峒洞柳金頂,麻姑洞沈銀燈,桃源洞潘祈年,還有天津的出租車師父丁大成,南京的師大教授白金。

顏福瑞記不住臉,一圈下來,只對麻姑洞的沈銀燈和師大教授白金有印象,沈銀燈是這一圈人中唯一的女人,正巧坐他邊上,年輕漂亮,媚眼如絲,居然是個女居士,不去當妖精可惜了。至於白金,人家是師大教授,文化人,顏福瑞那是打心底裏肅然起敬。

自我介紹完了就是相互寒暄,話裏話外的,顏福瑞咂摸出點意思,這些人說的是:長久以來,就沒有誰聽過見過真的妖怪——妖怪就跟 “不聽話會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樣,純嚇小孩兒,這麽多年了,不聽話的人常有,被公安抓走的不少,誰見著真被狼叼走了?

會議議程第二項是分析胸透片,王乾坤的心肺肋巴骨呈倍數放大被打到白墻上,人也被請上台做展示,王乾坤的道兄代表蒼鴻觀主慷慨陳詞,那意思是大家務必正視,妖怪的法術驚人,X光顯示這是一個健康人的心肺,但是實際上,藤殺三日後就要攻心,可憐的王道士已經危在旦夕了!

眾人一陣唏噓,然後龍虎山的馬丘陽道長發言,馬道長四十多歲,白白胖胖,一張臉被脂肪撐的飽滿圓潤,一絲皺紋都沒有,他提出了一個大家都關心的問題:假設王乾坤道士的遭遇都是真的,那麽這位司藤小姐,她到底想幹什麽?都幾十年了,當年鎮殺她的丘山早就死了,在場的這些人和她無怨無仇的,她要一個個“上門打招呼”,這不是明顯的不講道理、典型的反社會人格嗎?

盡整這些沒用的,王乾坤聽的簡直心灰意冷了,司藤是妖怪,妖怪當然是不講道理反社會的,這還得著你強調嗎?她要是助人為樂她還能叫妖怪嗎?那就是菩薩了。

交頭接耳聲中,那個叫白金的師大教授忽然站起來,說:“我準備了一些資料,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對妖怪的看法。”

居然還做了PPT,第一頁打出來,碩大的一個“妖”字,白金問,誰能給我講講什麽是妖?

他說,我跟大家一樣,沒見過妖也沒見過鬼,但是這裏我要把妖和鬼拿出來做一個比較,我們一般說,人死了之後會變成鬼,鬼沒有實體,是一種靈魂的精神存在,但是我對妖做過研究,發現一個你們可能都不大注意的共同點:從來沒有人說人死了會變成妖的,妖好像都是非人的某種物體轉變而來的,比如狐妖,本體是狐狸,《倩女幽魂》裏的樹姥姥,那是樹妖,還有非常有名的白素貞,那是蛇妖,你們發現沒有,或是動物變來的,或是植物變來的,也就是說,我們的祖先,古代人,早就分的很清楚,妖是來源於異於人的另一種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