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燕燕於飛】(第2/5頁)

因為,先生教會了寨裏的孩子們識字念書。

起初住在李家,閑暇時,先生便教李果兒識字。左右鄰人知道了,也將自家孩子送來,一傳十,十傳百,上門求學的孩童便越來越多。

姚娘格外喜愛孩子。

時常是先生在竹舍裏教書,姚娘靜靜坐在屋外廊下,給孩子們縫衣。

村裏孩童慣於樹上墻頭戲鬧,衣裳臟汙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隨他折騰去。

先生卻是喜歡整齊潔凈的,一樣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纖塵不染。

每天午後,孩子們到來竹舍,姚娘總是笑盈盈盛出甜糕來分給大家,瞧見哪個孩子泥手泥腳,衣衫不齊,便仔細給他洗幹凈手臉,將綻破的外衣脫下來,拿去細細縫好。

一眾孩子裏,有個叫虎頭的,才只九歲,長得高壯頑皮,整日翻墻掏鳥打架。虎頭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沒個姑嬸照管,常年跟個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來念書,轉身就跑得沒有人影。

後來見有姚娘做的甜糕吃,這才磨蹭著回來。

慢慢的,虎頭來得越來越勤,時常一早跑來守著姚娘,等姚娘給他縫補衣衫。

有幾次,李果兒偶然看見,虎頭故意在屋外籬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兒偷偷告訴姚娘,虎頭壞……姚娘卻微笑,低低嘆口氣,“虎頭想念他娘親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最和善的人。

先生從來不會對人高聲說話,即使再頑劣搗蛋的孩子,他也從不訓斥,卻能讓村裏最讓人頭痛的頑皮鬼都乖乖聽話。

唯獨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們沒一個敢淘氣。

福伯不愛說話,不愛笑。

平素裏只低頭做事,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憂,看人的時候喜歡眯起眼睛,偶爾開口說話,聲音跟旁人大為不同,尖細低啞,冷冰冰的,叫人不敢親近。

村裏老人大都慈祥溫和,從沒有見過這樣古怪的老頭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氣,一旦看見福伯,便嚇得直縮回去。

但是李果兒並不怕福伯,反而,對福伯的崇拜僅次於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兒偷溜出後門,約了虎頭去河邊抓螃蟹。

夜裏,沙洞裏的螃蟹都爬出來透氣了,河灘上到處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簍。

那時竹舍還未蓋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兒家裏。

福伯就住在後院一間單獨的木屋。

那晚後門不巧給鎖了,李果兒只得翻上院墻,不料腳下一滑,一跟鬥栽了下去——那一跤跌下去,雖不要命,頭破血流卻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兒毫發無傷。

他穩穩當當跌在福伯懷裏。

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墻根下分明沒有半個人影。

一個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輕飄飄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兒還在暈頭轉向中,人已經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僂,白發蕭疏。

“下了幾日的雨,總算晴了。”先生擦幹臉,仰頭看了看天色,在陽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兒傻傻點頭,心裏卻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幫娘親曬棉絮了。

卻聽先生笑道,“果兒,今日我們來曬書。”

“哎?”果兒愣住,一張小臉頓時垮下來。

可先生的話,不能不聽。

“好吧,我搬書去。”果兒挽起袖子,暗暗做個鬼臉。

先生回頭朝屋裏喚道,“阿姚,將我的書都搬出來,屋裏潮了好幾日……”

窗兒吱呀挑開,發髻才挽了一半的姚娘,散發素顏,一手執了簪子,一手撐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輕松,幾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來幫忙才行。”

“等他釣魚回來,日頭早沒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強起來的時候,像個孩童。

姚娘拗不過他,只得跟出來幫忙。

花貓跟在姚娘腳邊,咪嗚撒嬌。

先生從竹舍裏搬出書本,姚娘仔細拂去落塵,分類挑出來,果兒手腳利索,一疊疊抱去院子裏攤開曬上……三個人各自忙碌,有說有笑,倒也其樂融融。

院子裏沒有太寬敞的地方,厚厚一冊冊線裝書本,攤開在石台、石桌上,書頁被風吹得嘩嘩直翻,院子裏隱約浮動陳年紙張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書香。

晨間陽光穿過院裏老槐,透過樹影,灑下一地斑駁光暈。

不覺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額角已有微汗,一向蒼白的臉頰因發熱而略顯得潮紅。

“歇會兒吧。”姚娘接過他手中書冊,莞爾一笑。

先生點頭,與姚娘四目相對,恬然微笑,“累著你了麽?”

姚娘笑而不語,上前引袖為他拭去額角汗珠。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纖細手指攏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淺淺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