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鐵血江山 【天下】(第2/3頁)

他笑著點頭,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我。

我用盡全力,橫刀揮出,刀光亮,映亮他眸光璀璨。

連同他唇間吐出的一聲嘆息,亦被就此斬斷。

燙,滾燙的血,濺上我的臉,濺上眼前,濺上唇間。

身後的靴聲近了。

片刻的恍惚之後,這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坦然。

我拋下長刀,引袖拭去臉上血跡,徐徐轉身。

眼前甲胄佩劍的人,大步登上玉階,駐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軀擋住身後的刺目陽光,將我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著陽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將我席卷……征塵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鐵與血的味道。

在他身後,玉階之下,肅立著滿朝百官,四下兵馬刀劍森嚴。

此時,此地,此人。

他已不只是我遠征歸來的良人。

我退後一步,雙手舉起染血的長刀,高舉過頭頂,向他屈膝跪下。

“吾皇萬歲”

我的聲音遠遠傳下玉階。

片刻寂靜之後,階下群臣紛紛俯跪,“萬歲”之聲響徹殿前。

他的手,穩穩托住我雙臂。

這雙大而有力的手,終於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權,也早早握住了我的一生,握住了我全部的悲歡。刹那之間,我緊緊閉上了眼,不敢睜開,不敢看清楚眼前的人,還是不是我的良人。

“阿嫵。”他低聲喚我的名,聲音篤定而溫暖,“睜開眼睛!”

我閉目遲疑,忽然間,被他用力一帶,不由自主站起。

“你看,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緊緊扶住我,與我並肩而立,一同面向階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蒼生。

吾皇萬歲之聲,再次響徹丹陛。

天際一輪紅日高升,照徹乾坤朗朗。

歷經三百余年的煌煌宮闕大半毀於火中,昔日龍台鳳閣,連同帝後居所在內,盡化為廢墟。

帝後雙雙殉難,血濺丹陛,屍骨葬於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叛臣宋懷恩殿前伏誅,叛軍殘部被胡光烈剿滅於南郊。

蕭綦當庭下令,將軍中牽涉叛亂者盡數下獄,首犯獲罪,其家人親族免卻連坐,罪不及三族。歸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為右衛將軍,晉封京畿守備徐義康為廣德侯。

太和殿前,白發蒼蒼的廣陵王,從我手中接過先帝遺詔,一字字顫聲誦讀。

那個青衫翩翩的少年,從此成為一個森然肅穆的廟號,成了他們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個活生生的,會對我笑,對我怒,對我流淚的子澹……

宣詔畢,零陵王顫巍巍跪倒,向蕭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壓著他滿頭銀發,重重叩上玉磚。

昔日皇族終於俯下了高貴的頭顱,向新皇稱臣。

宗室舊臣,黎民百姓還來不及為殯天的帝後致哀,已迎來他們新的王者。

我曾無數次站在他的身側,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愛侶的身份與他並肩佇立,而這一刻,我成為他的臣屬,向九五至尊跪拜。

他冷峻的側臉,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鐵塑成,不著喜怒。

他淡然負手,面南而立,唇角如刀鋒,側臉逆了晨光,映出倨傲陰影。

此刻的蕭綦,令我想起宗廟裏那一座座冰冷漢玉雕刻的巨大神像。

從高高的天上俯視眾生,意態從容,手握至高無上的力量,主宰世間生殺。

我立在他身側,長刀在手,素衣浴血,宛如從修羅血池裏走來。

百年,千年之後,後世史冊將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書寫這一對開國帝後……對我而言,已如浮雲。帝位江山,九五至尊,於蕭綦是畢生大願得償,是後半生壯志雄圖的開始;然而於我,卻是搏殺半生的終點。我終於不必再懼怕,不必再防禦,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危害我們,再沒有人可以左右我們的命運。

除了蕭綦。

久別歸來,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變初定,蕭綦當即於太和殿召見眾臣。

我悄然轉身,退往內殿。

“阿嫵。”他出聲喚我,當著滿殿文武,只喚我的名。

我駐足回眸,與他靜靜凝望。

他擡起的手在半空停頓,復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萬語千言,終不能訴。

我淡笑,以君臣之禮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內殿。

曲叠裙袂拖曳過冰冷的宮磚,素錦細簌,環佩有聲。

眼前回廊垂幔,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良人遠征歸來,原該是英雄美人,執手相看,一如世間流傳的佳話。

只不過,豫章王與王妃的旖旎佳話,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從此之後,這肅穆殿堂之上,只有開國帝後,再沒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著隨侍宮人的臉,卻神智恍惚,幾乎辨認不出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