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鐵血江山 【深謀】

還只是黃昏時分,天色卻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霏霏雨絲。晚風捎來微雨潮意,夾雜著松油燃燒的辛嗆氣味,從宮門方向傳來,隱約可見火光明滅,繚繞濃煙籠罩在九重宮闕上空。

我側首,對跪在身後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這裏,孩子們有嬤嬤照看,我不會為難你一家老幼。”

言罷,我轉身步向門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讓我去宮門,遠遠看他一眼!”

我駐足,不忍回頭,她已知生離死別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著,你還有兒女,還有余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從未愛過你,又納妾不專,將你刑囚,這樣的男人不值得你為他傷痛!”

身後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訴我什麽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聽,擡足邁向門口。

“王爺難道就不狠心?一個不顧你安危,將你拋下不顧的男人,為他鞠躬盡瘁可又值得?”

這一句淒厲質問,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卻昂起頭,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著我。

到底是跟在身邊將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綻,也知道什麽話傷我至深。

我看著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從前聽到這一句話,或許我真的會被擊倒,可惜,我已經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嫵。

“正因為他是蕭綦,才會大膽冒險,將我置於這風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將這一局交到我手裏。”

“論情分恩義,我們是夫妻,是愛侶。”我一字一句道,“而在這皇圖霸業的路上,我們則是並肩作戰的知己。太平時,我會在深閨中為他研墨添香;變亂時,我可以站出來為他披荊斬棘。他若只將我當作金屋嬌娥,反倒不是識我、知我、信我的那個蕭綦,我亦不屑與那樣一個凡夫俗子並肩而立!”

話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話驚得怔在當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頭,又怎會因一時激怒脫口而出。

帝王霸業,帝王霸業……一直以來想要成就帝王霸業的人並不僅僅是蕭綦。

不錯,我要的夫婿,本就應是天下至強至尊之人。

他將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脈中的,難以言表的宏願。

這一句話,深藏心底,今日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說出來,再不必回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這一局走得再驚再險,我都不曾懷疑過蕭綦的用心,甚至連想也不曾想過。

我與蕭綦曾因各自的機心而有過許多誤會猜疑,這些年來,歷經一次次風波,終於可以放下心結,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萬仞險峰都過來了,若放不下心中負累,又豈能邁得過最後的險關。

所謂棋子,所謂利用,不過是旁人以狹隘之心相猜度。

歷經風刀霜劍,沉浮亂世,我們一路踏著血淚枯骨走來,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體。

是心心相應也罷,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負的,是天下,是家國,注定做不成窗下為伊畫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閨眷養不問世事的平淡婦人。既然一早選中了彼此,唯有並肩前行,共禦風霜。

我轉身而去,殿門在身後訇然關閉,將玉岫驚怔含悲的目光一並隔絕在門後。

夜色已沉,雨絲驟急,我拉緊風氅,顧不得讓侍衛撐起傘蓋,匆匆登上宮門。

城下的叛軍已經團團圍困了宮城,四面宮門外都是陣列森嚴的兵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將宮門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龐癸都已聞訊趕了過來,我迎上前去,斂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兩人都鎮定如常,城下劍拔弩張,敵眾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從容安撫人心。

我走近墻下,俯身眺望,身側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攔,“王妃小心!”

這年輕人才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我側眸對他一笑,“沒事,不要怕。”

這濃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漲紅了臉龐,張了口說不出話來,只重重點頭。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沒真打過仗罷,這陣勢算什麽?一個女人家都不怕,咱鐵錚錚的漢子難道還怕了不成!”

四下裏肅然而立的兵士們頓時轟笑起來,緊繃了半日的險氛,因這一笑而舒展,那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上,浮起振奮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許暖意。

我朝魏邯贊許地一笑,點頭示意,朝人靜處走去。

他二人跟上來,魏邯笑意斂去,龐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絲刀刻般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