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鐵血江山 【血刃】

燈火通明的昭陽殿內,宮女醫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斂色。

除了殿內隱約傳來的呻吟,再沒有別的聲音,殿上靜得可怕,呻吟聲斷續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嚴的禁軍,嚴陣以待,夜色如鉛似鐵,黑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我記憶裏,這萬古寂寥的昭陽殿,第二次迎來新生命的降臨。

明貞皇後曾在這裏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兒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宮傾朝變,天地易色。已經多少年了,眼前仿佛還看到白衣蕭索的謝皇後,懷抱嬰兒,向我下跪托孤。如今靖兒廢了帝位,遠在封邑,病況漸有起色,總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囑托,我算是做到了,還是辜負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轉生民間,如願以償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過一生?

我對著一盞宮燈,恍恍惚惚出神,不覺陷入往事紛紜。

驀然間,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傳來,驚得我全身一震。

這聲音稚嫩嬌弱,仿佛小貓兒一般。我頓時心跳加劇,只盼上蒼憐憫,一定要是女孩兒!

廖嬤嬤匆匆步出內殿,屈膝跪倒,“皇後產下小皇子。”

耳中轟然一聲,最後一線幸運的祈望也破滅。

皇子……終究是個小皇子,終究要逼我做此抉擇。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擡頭,只覺這昭陽殿從未如這一刻陰森迫人。

鳳檐鸞梁,宮錦垂幔之間,憧憧搖曳的陰影,似乎是皇族先祖,歷代皇後,不散的陰靈。

此刻他們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俯視著這個身上流淌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親手扼殺這末代皇朝,最後的血脈。

——“留女不留男”,當日蕭綦允我的五個字,給這嬰兒留下了半線生機。

我始終抱著這一線希望,祈望上天垂憐,讓胡瑤生下女兒。

而另一半生機,亦早在秘密籌劃之中。

許久以來,我一直心心念念想著,如何為子澹和他的妻兒留下生路,將來如同靖兒一樣,遠離深宮樊籠,去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籌劃——若胡皇後產下皇子,即將孩子秘密帶出宮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對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禪位,遠赴封邑之後,再將小皇子送回,以義子的身份承歡父母膝下。

然而密詔事敗,胡氏滅門,子澹那一記恨絕的掌摑,給我的全盤籌劃帶來致命一擊。

我的一廂情願,終是錯了,徹底的錯了。

子澹不是靖兒,不是任由人擺布一生的孩子。

奪位之恨,滅族之仇,終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蕭綦,胡瑤和我,注定永世為敵。

如今這嬰孩尚不知人間悲歡,然而多年之後,他將會變成怎樣?他可知道,從降生的這一刻起,便已背負上父輩的仇怨——血脈不絕,仇怨不息!

“王妃!”廖嬤嬤低聲喚我,“皇後產後虛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產,先天不足,眼下看來贏弱堪憂。”

我心裏緊了一緊,“把孩子抱來,讓我看看。”

“是。”廖嬤嬤應聲而去。

我沉吟片刻,“傳太醫進來。”

奶娘步出內殿,懷抱一只明黃繈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舉起繈褓。

繈褓內裹著的嬰孩,並不啼哭,只發出微弱的嚶嚶聲。

我顫顫擡手,正欲從奶娘手中接過,驀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輪廓口鼻,與子澹如出一轍,然而眉眼卻像極了胡瑤。

他仿佛感應到我的目光,細細的睫毛一抖,竟睜開了眼。

刹那間,我錯覺,眼前晃過一雙淒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進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瑤的眼,卻又似是胡光遠,那個落落英朗的少年,那個自盡在獄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卻僵立在原地,便欲將繈褓遞入我手中。

“不要過來!”我一震,踉蹌退後,廣袖拂倒了案上宮燈。

宮燈翻倒熄滅,眼前驟然昏暗。

“奴婢該死!”奶娘嚇得伏地叩頭,抱了嬰孩,顫顫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驚嚇,也發出微弱的哭哼。

我連連退後數步,方斂定心神,撫著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繈褓。

周遭宮燈搖曳,卻照不見我的面容,只有隱在陰影中,才覺得安全。

“王妃,太醫到了。”廖嬤嬤望向我身後,面色驚疑。

聽得靴聲橐橐,我轉身看去——來的不只是三名太醫,當先一人,卻是宋懷恩。

我倒抽一口涼氣,擡眸望向宋懷恩,堪堪對上他冷靜的目光。

這冷靜到近乎殘忍的目光,連死亡亦不能使之動容。

“太醫已到了,是否立即為小皇子診治,”宋懷恩低下頭去,“請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緩緩自那三位太醫臉上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