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闕驚變 【恨夭】

胤歷二年九月,成宗皇帝崩於乾元殿。

天下舉哀,奉梓宮崇德殿,王公百官攜諸命婦齊集天極門外,縞素號慟,朝夕哭臨。翌日,頒遺詔,著太子子隆即位,豫章王蕭綦、鎮國公王藺、允德侯顧雍受命輔政。越五日,奉龍轝出宮,安梓宮於景陵,頒哀詔四境,上尊謚廟號,祗告郊廟社稷。

千百年後,留在史冊上的不過是這樣短短幾行文字,如同每一次皇位更替的背後,憑一支史官妙筆,削去了驚濤駭浪,血雨腥風,只留字裏行間一派盛世太平。

而我,卻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的驚心動魄……更無法忘記,我在這天失去了我們的孩子。

徐姑姑含淚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太清醒,只記得藥汁喂進口中,滿口濃澀辛辣的味道。仿佛聽得她說什麽“小產”,我卻怔怔回不過神來,茫然四顧,尋找蕭綦的身影。徐姑姑說王爺不能入內,刀兵之兇會與血光相沖,對我不吉。她話音未落,卻聽簾外摔簾裂屏,一片高低驚呼。蕭綦不顧眾人阻攔,面色蒼白地沖進內室。徐姑姑慌忙阻攔,說著不吉之忌,他陡然暴怒,“無稽之談,都給我滾出去!”

我從沒見過他的雷霆之怒,仿佛要將眼前一切焚為飛灰,當下再無一人敢忤逆,徐姑姑也顫然退了下去。他來到床前,俯身跪下,將臉深深伏在我枕邊,良久不語不動。

徐姑姑的話回響在耳邊,我漸漸有些明白過來,卻不敢相信……

“是真的麽?”我開口,弱聲問他。蕭綦沒有回答,擡頭望住我,目中隱隱赤紅,平素喜怒從不形於色的人,此刻滿面的痛楚歉疚再無遮掩。他的眼神映入我眼裏,若說方才的消息只是一刀穿心,甚至叫人來不及痛,而此時卻是無數綿密細針紮在心頭,痛到極處,反而不能言語。

我默默擡手將他手掌握住,緊緊貼在臉頰,眼淚卻不由自主滑落在他掌心。

“我能開疆拓土,殺伐縱橫,卻保護不了一個女人和孩子。”他的聲音極低,低微得近乎破碎。我想勸慰他的傷心,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與他十指緊扣,傳遞著彼此的勇氣,一起抵擋著四面八方湧來的寒冷。

在我們都還懵然不知的時候,一個孩子竟已經悄然到來,隨著我們一起南征,攻城掠地,直至馬踏天闕。那麽多危急險境,都和我們一起過來了,卻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的離去。太醫說他還不足兩個月……我們甚至從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知道的時候,便已是永遠的失去了。

我已昏睡了兩天兩夜,其間曾經流血不止,幾乎性命垂危。

蕭綦說,那兩天裏母親一直守在我身邊,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兩個時辰前才累極不支,被強行送回府中休息。他扶著我,親手一口口喂我喝藥。那藥極苦極澀,卻抵不過心裏的苦。不過兩天之間,竟是從極樂到地獄,仿佛噩夢一場。隱約還記得那晚壽宴之上共聚天倫之樂,然而轉眼之間,皇上駕崩、姑姑謀逆、父親與蕭綦兵戎相見、我們更失去了一個孩子……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有些恍惚,或許這真的只是一場噩夢。然而一閉上眼,我仍會見到那陰森的龍床,見到重重刀兵,寒光如雪,姑姑淒厲笑聲依然在耳邊回響,更清晰記得她發狠推我撞上屏風的一幕……

蕭綦不顧太子的阻攔,強行將姑姑幽禁在冷宮。乾元殿的醫侍宮人都已被處死,再無人知曉姑姑親手鴆殺皇上的真相。當天父親兵敗,被蕭綦軟禁在鎮國公府,哥哥臨時接掌了禁軍。宋懷恩封閉各處宮門,清剿皇後黨羽。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如果沒有哥哥極力勸阻,拖延父親出兵的時機,讓胡光烈緊急調兵,駐守京師重地,控制住宮外的局勢,只怕此時已經鑄成大錯。父親錯信了姑姑,錯信了自己嫡親的妹妹和數十年的盟友。如果等到太子登基,憑著王氏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父親遲早會慢慢削弱蕭綦。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非但出賣了父親,更將父親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無退路的絕境。起兵逼宮,無異於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一旦狹路相逢,恰是蕭綦穩占上風。

父親一世精明,最後敗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

姑姑機關算盡,算不到親生兒子會毫不猶豫地出賣她。

次日,太子在太華殿上向百官宣讀先皇遺詔,正式繼承大位,遺詔敕命豫章王蕭綦、鎮國公王藺、允德侯顧雍輔政。宮中牽涉叛亂的禁衛、內侍、宮人共數百人,一並做為逆黨黨羽處死。其余文武眾臣,凡擁戴太子有功者,皆晉爵,厚賜金銀無數。

一場血腥宮變,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抹去,千秋史冊,再無痕跡。

我不能也不願想象,當父親得知姑姑的背叛,陷入眾叛親離之地,被迫黯然出降時,是怎樣的心境。以父親的驕傲,寧願一死也不甘受辱;然而他若真的自盡,便是毀了家族的清譽。無論如何憤怒絕望,他都必須繼續活著,並依然保有宰輔的虛銜,坐在那個尷尬無力的位置上,接受旁人善意的憐憫和惡毒的嘲笑——這才是對他最殘忍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