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繁華落盡 【彼此】

我端了茶盞,以瓷蓋緩緩撥著水面翻浮的茶葉,始終一言不發。

跪在堂下的婦人,一身新綢夾衣,腕上戴一只金釧,此刻面如土色,低頭伏跪在地。這盧氏之前已經同兩個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傳她一人進來,依舊讓二女跪在外頭。

待她向我叩拜之後,我只低頭啜茶,也不開口,任由她繼續跪著。

此前更衣梳妝時,聽玉秀說了個大概,王府中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這盧馮氏原是蕭綦身邊一名盧姓參軍的繼室夫人。蕭綦從京中北返之後,恰遇隨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內務無人署理。盧參軍便舉薦了他在寧朔新娶的續弦夫人,暫時進府執事。這盧馮氏出身富家,知書識字,人也精明幹練,將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條。蕭綦從不過問府中內務,日常事件都由盧氏作主,儼然是王府總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盧氏從親族中物色了兩個美貌女子帶入王府,近身服侍蕭綦。

聽玉秀說來,蕭綦忙於軍務,極少親近女眷,那杏兒與玉竹雖有侍寢,卻未得名份。只是仗著我遠在暉州,府裏沒有別的女眷,一時以主子自居,盼著往後封了側妃,從此飛黃騰達。

我尋思著,以蕭綦的名位年紀,在寧朔之前,想來也應有過別的侍妾。然而,卻不曾聽說他有過子嗣。我問玉秀,玉秀卻是個年少懵懂的,渾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還好,總算沒有子嗣。生在侯門宮闈,別的不曾多見,爭寵奪嗣倒是見得多了。

堂前鴉雀無聲,眾人垂首噤聲,盧氏汗流浹背跪在地上,初時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見。

我擱了茶盞,淡淡開口,“何事求見本宮?”

盧氏一震,忙叩頭道,“回王妃的話,奴婢是奉王爺之命,帶兩位姑娘前來賠罪,聽候責罰。”

“本宮幾時說過什麽責罰?”我微微一笑,“這話聽來倒是奇了。”

瞧著盧氏眼色閃爍,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宮可不敢擔待,你將人領回去罷。”

盧氏臉色陣陣青白,略一遲疑,咬牙道,“老奴糊塗,王爺原是遣了兩名婢子過來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調教無方,鬥膽領了她二人前來請罪,甘願領受王妃責罰。”

我冷冷看她,原來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討得責罰,就此搪塞了過去,挽回最後一線希望。膽子倒是不小,可惜這盧氏太不經唬,一看勢頭不對,便將舊主子丟了,急急朝我靠過來。

“原來如此。”我閑閑端坐,只笑道,“王爺是怎麽說的?”

盧氏躊躇片刻,低了聲氣,畏縮道,“王爺說……‘既是王妃要兩個丫頭,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雜陳。

此前斥責那兩名侍妾,是我故意為之,料想她們在我處受了委屈,必會找蕭綦哭訴。我倒要借此看看,蕭綦如何應對——眼下看來,他對那兩名女子倒是半點不放在心上。

心下懸著的一口氣算是緩了過來,這結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蕭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豈會為了兩個侍婢,與貴為皇親的正妃翻臉,然而,想到他對待侍妾之涼薄,又難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來,哪個女子能恃寵一生,莫說色衰愛弛,便是當寵之際,也不過是隨手可棄的玩物。

盧氏見我沉吟不語,陪笑道,“那兩名婢子已知悔恨,該當如何處置,還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盧氏周身一震,忘了禮數,駭然擡頭呆望我,“王妃是說……”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發。

“奴婢明白。”盧氏怔了半晌,才緩緩俯首,叩了個頭,顫聲道,“奴婢這便去辦。”

她以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風,將兩個婢子責罰淩辱一番也就罷了。畢竟是蕭綦身邊的人,如今撥給我做婢女使喚,已算給足我顏面,至多再被我貶去漿洗灑掃,吃些苦頭。等我氣消了,總還有機會翻身的。或許連蕭綦也以為,我不過是吃醋犯妒,妻妾爭寵而已……我端詳著自己修削蒼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們到底是看低了我。

兩個侍妾連我的房門也未踏入一步,立時被帶走。

庭外傳來杏兒與玉竹哭叫掙紮的聲音,漸漸去得遠了,聲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門口,默然駐足立了一陣,回身正待步入內室,忽的一陣風起,吹起我衣帶飄揚。

轉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蔭漸濃,暮春最後的殘花,被一陣微風掠過,紛紛揚揚灑落。

殘花似紅顏,一般薄命。

她們未嘗不可憐,只是生錯了命,自己選錯了路,遇錯了人。

有人固然生錯命,往後樂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憐的,一種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另一種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荊棘,要麽拓路前行,要麽困死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