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蟠龍劫 第38章

阿原本不願承認那個溫順到懦弱的眠晚是她,但這時已然以“我”自稱,卻是激憤得難以自抑。

又或許,她自己也已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眠晚,還是阿原。

她道:“她說我是原夫人和梁國皇帝的女兒,燕國皇子娶了我好處多多,膩了可以借我身世之事將我打入冷宮,順便牽制梁國皇帝,或者讓我幫著領兵對陣,看我跟梁帝父女相殘……我藏在帳帷後,聽她向怡貴嬪說著趙王府的好計謀,差點吐了。從一出世就被人這般擺弄戲耍著,我這輩子算是什麽?你們背地裏的笑柄?行走著的天大笑話?”

景辭未及聽她說完,便已猛一躬腰,痛苦地嘔吐出聲。

薔薇的清氣裏立時彌漫起藥的苦澀。

他做了豐盛的晚膳,但他病勢未愈,喝的藥遠比飯菜多。

他本不是為自己做的飯菜,也不想為別人做飯菜。他只喜歡看他寵溺的小丫頭能香香甜甜地吃著他親手做的飯菜,吃得雙頰鼓鼓的,眼睛亮晶晶地仰望他。他看她成了癮,所以從不吝嗇為他的笨丫頭洗手做羹湯。

好容易將服下的藥汁吐得幹幹凈凈,他艱難地站起身時,已是滿天星鬥亂晃,白玉般的明月也不知閃成了多少個。

身後悄無聲息地伸來一雙手,扶住他,讓他穩住身形,才遞過去一方絲帕。

景辭接過,拭去唇角的汙漬,只覺滿口的苦澀蔓延開去,侵得滿心滿肺都苦得化不開。他喘著氣,低低道:“眠晚,對不起。阿原,對不起,對不起……”

他忽轉身,將阿原抱住。

阿原想推開,卻覺他居然在發抖,全身都在發抖。一滴兩滴的熱淚滾落她頸間,燙得灼人。

阿原的眼睛忽然也燙得厲害,沙啞笑道:“沒什麽對不起。眠晚恨你,但也沒有你想象的那般恨你。如後來眾所周知的,她明著和二皇子很親近,暗中卻與三皇子聯手,佯作要殺三皇子,卻反戈一擊,將二皇子置於死地。你若在場,當然會阻攔,於是在羅貴嬪的建議下,眠晚利用你的信任在你素日服的藥裏動了手腳,在你暈倒後將你遠遠送出京城,以免你在大戰後受二皇子大敗所累,被奪得儲位的三皇子誅殺。”

景辭身形發僵,“你……只是要將我送走?”

阿原終於推開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側身對著他,輕嘆道:“對,只是送走,連同她和你之間的所有往事。你送給她的所有東西,包括首飾,寶劍,珍寶,金銀,都被收入行囊,和你一起送走。曾經一起住過近十年的那個院子,她親手一把火燒成了平地。她唯一留下的,是那只險些被你送給則笙郡主的白鷹小風。那是一個鮮活的生靈,世間唯一還能給她安慰,讓她的世界不至於黑暗到底的朋友。”

景辭當然記得小風。

面對她的背叛,他對她還是下不了手,卻不顧重傷之軀,當她的面將忠心護主的小風斬於劍下。

如今憤怨既釋,他先想到的已是另一個問題,“你……把我給你的劍一起放進行囊,和我一起送出了城?”

阿原已沉浸於那時那地的絕望之中,見得他問,咳了好幾聲,才找回些原來的聲線,說道:“你也找到根源了?我把你送入車時,你尚未完全失去神智;被帶到虎狼出沒的荒野時,你同樣未曾恢復神智。被挑斷足筋那一刻你可能會驚痛而醒,認出斷你雙足的寶劍是我的劍;或許,你還看到了一個類似我的身形。彼時若有與我身材相類的女子穿著我的衣衫動手,你慘痛之際,大約一時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我。”

景辭素來手足冷涼,此時更是涼得跟寒冰似的,“我暈倒前你在我身邊,車輛前行時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但依然覺得你在我身邊。我還做了個夢,夢見你跟我說,想離開燕國,離開鎮州,離開那些是是非非。我惱怒你自作主張,卻又覺得沒什麽不好。直到……”

直到身畔人用熟悉的寶劍狠毒決絕地挑斷他的足筋,那讓他惱怒又暗生歡喜的夢境頓時如鏡花水月般散佚無蹤。

痛徹心肺的慘叫裏,拖著血珠的寶劍在他朦朧的眼前一閃而過,他熟悉的衣衫迅速溶向茫茫暗夜,劍柄上夜光石兀自在她腰間閃著清熒碧綠的光芒。

眠晚總愛一個人在黑暗裏抱著膝發呆,所以他為她的劍鑲了夜光石,方便他能一眼找到她。

他從未想到,有一日他會憑此辨識出她想殺他,以最殘忍的方式殺他。

被挑斷足筋給他留下的只是驚駭,當他發現他處於怎樣的境地時,他不可置信之余,幾乎萬念俱灰。

景辭闔了闔眼,梳理著思緒,“是……三皇子柳時韶的設計?”

阿原眺著西北無垠的夜空,喟嘆聲飄蕩於夜霧間,“他知道你支持二皇子,又在諸臣中有影響力,也知道我鐘情於你,不僅想殺你,還想你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