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如其來的相遇(第6/8頁)

我驀地睜開眼睛。

林老師在我旁邊發出很細微的鼾聲。我呼出一口氣,擡起手表,淩晨兩點不到,遂自嘲地笑笑,閉上眼睛重新醞釀睡意。

迷迷糊糊不知道躺了多久,突然聽到一片淩亂的腳步沖向斜對面的加護病房,半分鐘後,哭聲驚天動地。接下來,點滴瓶砸碎的聲音,支架倒地的聲音,推床的滾輪聲,一道尖亮的女聲:“人好好的交到你們手上,怎麽突然就沒有了!”

我隱約聽到了熟悉的嗓音,穿了外套下床推開門。走廊上只有一排夜燈,顧醫生直直站著,手上拿著病歷夾,地面上四散著玻璃碎片,死者家屬在他面前圍作一圈大聲質責。夜燈打在他臉上,投下極淡的光影,他低著視線,看不清表情。

護工小杜拎著掃把走過去想清理地上的玻璃渣,被情緒激動的死者家屬重重一推:“一邊去!”

毫無防備的護工往邊上一倒,被顧醫生一把扶住了胳膊:“過會兒再收拾。”

小護工皺著臉往護士站走,經過我門口停了下來。

“是那個退休的教授麽?”昨天剛下的手術台。

小杜撇撇嘴:“簽手術協議的時候就告訴他們老爺子八十了,心臟不好,糖尿病,開過顱,做過支架,底子本來就不好,已經晚期轉移了,不如回家多享兩天清福。幾個子女看中老爺子退休工資高,非要做手術,吊一天命就多拿一天錢。盡孝的時候沒見到人,現在又砸又摔的算什麽?也就顧醫師脾氣好。”

19歲的大男孩,心裏不平,聲音越來越大,引得死者家屬盯過來,我趕緊拍拍他肩:“先去睡吧。”

小杜皺皺眉毛剛準備轉身,忽然死者的小兒子上前揪住顧醫生的領口往墻上重重一推:“好好的人怎麽送到你們手上命就沒了!你給我說清楚!”

我當時完全懵了,活了二十多年頭一回看見患者家屬對醫生動粗,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跟著小杜一起沖過去了。許多圍觀家屬看見動了手,連忙上前制住情緒失控的死者家屬。

“你們怎麽動手呢?!”小杜氣得喊出來。

“我爸人都沒了!”一個女人喊著沖了過來,我反應不及,雖然讓開了臉,仍舊被她一把推在了脖子上。

醫生拉住我的胳膊往他身後一藏,擋在我身前,格住了女人又要推過來的手:“這裏是醫院!你們不要亂來!”

後來,就是短暫的混亂,我的視線範圍內只有身前的白大褂,直到聞訊而來的保安控制住現場。十分鐘後片警也到了。

“你們治死了人還動手打人!”死者長子抓住警察的胳膊。

“明明是你們動手!”小杜揉著胳膊,臉都氣紅了。

“走廊有監控攝像,誰動的粗,可以去調錄像。”顧醫生轉過頭看著我,突然擡手點了一下我的下巴。

“嘶——”我才發現下巴被劃了一道口子,出血了。

醫患雙方連同片警都去了辦公室,圍觀人群相繼散去,我回到病房,安撫完被吵醒的林老師,坐在床上抱著被子發呆。約莫半個小時後,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顧醫生站在門口。我看了眼睡著的林老師,走了出去。

“你的下巴。”顧醫生遞過一個創口貼。

“謝謝。”我接過來撕開,卻發現走廊並沒有鏡子。

醫生輕輕嘆了口氣,拿過創口貼:“頭擡一擡。”

我僵硬地站著,離得這麽近,突然覺得有些尷尬,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摸摸貼好的創口貼,清了下嗓子:“事情處理完了?”

“嗯。”他微微蹙著眉,看著加護病房的門,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第一個走在我手上的病人。”

很多人都覺得,醫生這個職業已經看慣了生死。對於生命,任何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我們看到病入膏肓者的第一反應是悲憫,醫生們的第一反應卻是有沒有救,要怎麽救。

我看向已經被打掃幹凈的ICU:“我叔公是個中醫,他說過,救得,是盡本分,救不得,也是盡本分。”

醫生筆跡:女孩子家,以後不要那麽傻乎乎地往上沖了。不過那天晚上,我確實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Date:2009.3.15

今天的病區異常安靜,三三兩兩的病友湊在一起小聲談論淩晨的那場混亂。我去開水間打水,小杜正在搓毛巾,偏過頭看到我:“姐,你這是要破相了麽?”

我哭笑不得:“她指甲裏又沒淬毒。”

“嘖,沒事,破相了讓顧醫生負責。”

小杜11歲那年雙親離異,判給了母親,13歲那年,母親遠嫁外地,他被留在外公外婆身邊。外公的退休工資不高,外婆在醫院做鐘點清潔補貼家用。小杜的調皮搗蛋完全不影響老兩口對他的疼愛,小家夥就這樣無法無天地混到了18歲,外婆腦溢血走了。那時候他剛知道自己高考成績很糟糕。葬禮後,他來醫院清理遺物,認識的護士問他:“小杜,接下來準備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