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暮雲收盡(第2/2頁)

容與自是不願和皇室攀親的,謙卑的弓下身子道不敢,李賢也不在意,拍拍他的肩頭道:“過兩日我在坊院裏設宴,咱們昔日一同在太學裏讀過書,也敘敘同門之誼。”

太子熱絡至此,少不了拉人的嫌疑。容與心裏了然,只是淡淡的,隨意應承兩句把他送走了。

獨孤如夷背著手道:“你那養母沒有來,你也該絕了念頭了。待尋了時候,跟我回雲中拜見母親,母親盼你幾乎盼瞎了眼。”又看看布暖,“天後下了令,你們……還是別再往來好。”

失散了多年的兄弟相認,本來應該熱絡客氣的,誰知獨孤如夷幹涉起他們的事,叫容與頗為不滿。他和布暖一路行來拆白的人多,個個都反對。到如今好容易布家夫妻認同了,這橫插一竿子的親骨肉又來阻撓。他們的感情怎麽就這樣坎坷?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誰說話也沒有用,他自己的主自己做得。橫豎他過慣了漂泊無依的生活,心在她那裏靠了岸,這一靠便要靠上一輩子。

“我的事自會料理清楚。”他踅身牽她往外,邊走邊道,“大哥哥回行館吧,你我兄弟日後還有相見的機會。”

他沒頭沒腦的話把獨孤如夷說得怔在那裏,待要追問,他已經朝甬道那頭去了。

沈家一幹親戚都等在宮門上,看見他們出來紛紛迎上來。女眷把布暖從頭到腳盤摸一通,問在裏頭一夜好不好。布暖低頭道:“有他的面子,哪裏能不好!”

容與面對沈家人,頭一回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二十八年的至親,如今說不是就不是了。他甚至開不了口,這一張張曾經刻進他記憶裏的臉,原來都是虛妄。他不是他們的一分子,他不屬於他們。

其實沈家人也落寞,誰能想到這個看著長大的孩子不姓沈呢!所有的疼惜和不舍都沖上心頭,畢竟一點一滴都是拿人心累積的。害怕失去,彼此的惶恐都一樣。

容冶嘆口氣,踱過來在他胳膊上用力握了握,“六郎,到天邊你都是我兄弟。這二三十年的感情不是平白無故的,只要你願意,我和你姐姐們都認你。”

容與喉頭哽了下,點點頭道:“多謝大哥哥!我橫豎是不礙的,但我母親大約還要住在府裏。”

容冶明白他的意思,“沈家從阿耶手上傳下來是個空殼,大家都知道的。這幾年發跡都是你的本事,我在冀州有產業,就算將來回長安任職,也不會再回將軍府。你願意叫她住著就住著,全憑你的意思。”

匡夫人一哂,“六郎就是心太好,這樣沒人性的東西,虧你還替她著想!要在我跟前,我倒要問問她,她怎麽好意思對得起你那一聲‘母親’!”

布舍人擺手道:“罷了,有話回去再說吧!這點子事是家事,要怎麽處置可以坐下來商量。”

容與在布氏夫婦面前少不得尷尬,他也不知道稱呼他們什麽好,唯有拱手道:“我給列位添了麻煩,心裏過意不去。如今把暖兒交與大人們,我還有未完的事,等過陣子再來接她。”

鄭重的托付,讓人心裏沉甸甸沒有著落。布暖知道他接下來還要折騰他自己,一個忍不住滔滔落下淚來,只揪著他的衣袖不撒手。

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劇烈地抽痛,他半蹲下身,替她擦擦臉,“咱們說好的,你聽話,等著我來接你。”

“我不。”她哭得打噎,“我害怕……”

眾人有點鬧不清,邇音怯怯問她父親,“阿耶,大姐姐和舅舅都出獄了,做什麽還弄得生離死別似的?”

布夫人沒法子,上前連哄帶騙地往車裏拖,“才不是說天後下了命麽!你這樣也無濟,好歹遮瞞些。眾目睽睽的,再弄出事來!聽他的話,有什麽咱們再從長計議。你看看你這孩子!”

他們都不懂,布暖的恐懼無法言表。她被母親強行拉上車,探著手哭成了淚人。啞著嗓子哀號,“容與,你說過的話不許食言。你要平平安安回來接我,我哪兒都不去,就在載止裏等著你。”

容與笑著頷首,“去吧!我答應的事說到做到。”

他目送車輪滾滾往前飛奔,負手嘆了嘆——這丫頭,倒弄得他也鼻子發酸。

篤篤的鐵掌踏地聲慢慢傳來,汀州牽著馬,和北衙幾個將領接應他。他不言聲,接過韁繩翻身上馬。鞭子破空一策,坐騎躍上黃土壟道,直往春暉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