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難雙(第2/3頁)

鄭暍搖頭道:“肺疾愈發厲害,又不肯傳禦醫。”

容與不言語,沿著台階進殿內。四周寂靜無聲,寬廣的地罩頂上掛著淡黃的綃紗,東面一排檻窗洞開著,風一吹,滿殿的帷幔鼓脹飛揚起來,有種幽冥般陰戚的感覺。

鄭暍佝僂著背走了兩步,帶著膽怯的語氣試探著叫:“殿下?太子殿下?”

沒有人回應,宮殿縱深處昏暗而模糊,青黑的芯子仿佛張開的大口,隨時準備吞噬。

光要甲發出細碎的金屬碰撞聲,他邁了一大步,拱手道:“臣沈容與,求見太子殿下。”

仍舊是一片靜謐,或許不在這裏吧!正是猶豫的時候,帷幔後面轉出個人。赤著雙足,披散著頭發,寬袍大袖直飄墜到地上。猛然一陣風吹過,頭發和襕袍漫天飛舞,整個人似乎要被帶飛,叫人剌剌驚惶起來。

“你還敢來?”分明氣湧如山的指責,卻因為中氣不足,變得毫無氣勢。

容與知道賀蘭的死,他少不得要算在自己頭上。當初他托孤似的把賀蘭托付給他,他沒能力挽狂瀾,叫賀蘭客死異鄉,他的確是有愧的。

他垂首道:“殿下息怒,臣是情非得已。”

太子紅著眼,上前一把逮住他的衣領,用力撼道:“你答應過我的!你做到了麽?你說……你可是答應過我的?你說……”

他也自責,也遺憾,但真的是無能為力。他不能掙脫,只好由得他晃。等他發泄盡了,渾身癱軟下來,他方回身對鄭暍道:“我同殿下有話要說,請公公殿外候著。”

鄭暍一叠聲道是,哆哆嗦嗦抱著拂塵退了出去。他嘆息著去扶弘,卻被他格開了,“我看錯了你,你是母親的狗腿子,你眼裏只有她的懿旨麽?你聽好,有朝一日本宮登基,第一個拿你鎮軍大將軍開刀,來祭奠賀蘭的亡靈!”

容與看著他,他的話沒有多大殺傷力。他一向有把握,看事也極準,弘能否登基,裏面存在太多不確定因素。若怕他將來報復,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

叫他唏噓的是人性!在身邊的時候不懂珍惜,等到失去了,便要走火入魔。他開始強烈思念布暖,不知她現在怎麽樣。他走之前疏通了路子,一去月余,她應該已經調至中書省了吧!

他焦急起來,急著去見她。便也不兜圈子了,直隆通道,“到了那時,微臣聽憑殿下發落。微臣不辯駁,只是把事情經過告知殿下。賀蘭是自縊而死,並非臣所殺。臣原本備了盤纏和馬,讓他趁著天黑逃命,可是他卻卸下馬韁自掛於角亭。等臣發覺時,早已經氣絕多時。”他頓了頓,調整一下語氣方又道,“人死不能復生,殿下請節哀。賀蘭走前托臣帶話給殿下,他沒有對不起殿下。他在感情上對殿下……從一而終。”

他說完了,自己也惡寒了下。從一而終這詞用得真是極不恰當,這樣形容男人聽著很怪異,但也出於無奈。他向來對斷袖之癖就不認同,男人同男人的愛情再可歌可泣,認真論起來還是別扭的。

弘是漩渦裏頭的人,在他聽來卻是十二萬分的震撼。扶著抱柱感慨良久,復淒然問:“他還說了什麽?”

“賀蘭請殿下保重,”他不得不編出些說辭來安慰他,舔了舔唇道,“將來總有相逢的時候。臣也參不透,或者是說輪回之後再來尋殿下吧!無論如何請殿下仔細作養,旁的且不論,賀蘭如今草草埋在韶州官道旁,殿下不想給他另擇吉地牽葬麽?”

弘空空垂著雙手,仿佛神魂皆已經脫離了軀殼,顫巍巍在那裏站了很久,一聲不吭。

容與下意識環顧,東宮才辦了大婚,照理應當留有喜慶的余韻。可目下看來,蕭瑟之外再無其他。不情不願的盲婚,葬送的是兩個人的一生。

弘漸漸回過神來,長出一口氣,“我明日著人篆刻墓志銘,等碑刻罷再往韶州運。墓志……你說怎麽寫才好?”也未及容與接口,他背著手癡癡面壁道,“沖襟朗鑒,風度卓然。鸞章鳳姿,居然物外。揮撼動風雲,顧眄生光彩……然一遷丹徼,遽變緹灰……嗚呼哀哉!”他幾乎用上所有溢美之詞,最終痛徹心扉地頓足一嘆,再壓抑不住,掩面痛哭失聲。

這樣一個溫和善性的人,哭得如此悲愴。他想不出勸諫的話,任何開解都不足以填補他失去大半條命的痛楚。他除了看著,別無他法。

大殿外的內侍宮婢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黑壓壓在廊廡下跪了一地。鄭暍進來,惶惶不安地膝行過去,連連泥首道:“殿下……殿下,保重金體……”

容與在鄭暍肩頭壓了壓,“叫他哭,哭過就好了。你讓人備些參湯粥米,好歹求他喝一些。再這麽下去,恐怕身子撐不住。”

話畢退出正殿,放眼看去,東南角上一株白玉蘭迎風顫著花瓣。巨大潔白的一團,原先是惹人喜愛的,現在卻叫人十分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