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香閣

心裏想著布暖的事,腳下走得隨意,漸漸到了煙波樓前。

白墻灰瓦沐浴在半抹余暉裏,背陰的墻根下長出一株茱萸。細細的根莖,枝頭開滿綠白的小花,明明那麽纖弱,卻盛放得極盡繁華。

他在樓下站了一陣,仰著頭看,樓裏還沒有掌燈,一溜西窗洞開著,隱隱有女孩兒的讀書聲傳出來,正念著“揚輕袿之倚靡兮,詠牽牛之獨處”。他回過神來,才想起他該往碧洗台去的,怎麽不知不覺到了這裏。

踅身沿著湖邊廊廡慢慢朝北樓走,腳下有些踟躕,指尖微冷,在寬大的襕袖裏攏出個半拳。

他向來不善於安慰女人,知閑委屈他也知道,雖愧疚,可斷乎沒有切肌之感。人的感情最是豐沛,深愛一個人或許可以愛到不要自己,沒有愛情支撐,也同樣吝嗇絕情得讓人無望。最近面對知閑越發吃力,也說不上是為什麽,像是懼怕,又像是厭倦,一次比一次懈怠。

布暖坐在案前練字,狼毫飽蘸了墨正要落筆,門外香儂托著梨花漆盤來送綠豆粥,一面道:“我才剛看見舅爺,原當他要進來的,不想只站了會子就走了。真真是個守禮的君子,大約是瞧天快黑了,不好入閨閣逗留吧!”

布暖手上一頓,一滴墨啪地落在楊花箋上,墨跡擴散開,漸漸在黑點四圍暈出淺淺的水漬。

“回竹枝館去了嗎?”她起身俯瞰,樓下早已無人,順著水榭廊子搜尋也沒有蹤跡,一陣泄氣。

香儂把碟盞鋪排好,隨口道:“瞧著是朝知閑娘子那裏去了,今天是端午,人家小兩口總要聚一聚的。”

布暖巡跡望過去,果然見藕花深處一個頎長身影緩步的踱,到了東邊角門上,衣袍一旋,轉眼就不見了。

她莫名低落,怏怏不樂地坐回席墊上。香儂取了銀匙遞給她,她也不吃,只顧在粥裏一圈圈的攪動。

“這是什麽?”屏風後面收拾衣裳的玉爐走出來,手裏掂著個紅布包,也不經布暖同意,兀自拆開來看。翹著蘭花指拿捏著打量,是兩支銀質的笄,並不貴重,花式也老套,奇道:“這是小擔子上的樣式,莫非是給我們的?”

布暖沉著臉格手奪過來:“你混拿什麽!這個不好給你們,要是喜歡,包袱裏的宮裝和瓔珞你們分了得了。”

玉爐吐著舌頭和香儂對視,以前都隨意慣了的,不知她今天怎麽了,吃了槍藥似的,火氣那麽旺盛。兩支便宜簪子成了寶貝,握在手裏一遍遍的撫摩,那包袱裏有市無價的東西倒情願擱著。莫非是藍將軍贈的嗎?大約是的吧!那包袱裏的東西又是誰給的?舅爺嗎?

玉爐嘀嘀咕咕:“我們是奴才,可不敢要您那麽貴重的物件。不就是根銀釵嗎,不給就不給了,擺什麽臉子!”

布暖愈發上火了,直起身子道:“你長行市了,和誰這樣回話?鵝鮮不是在那裏擺著嗎,吃的堵不住你的嘴!”

香儂見她當真要發火,忙來拉玉爐,在她背上捶了一把道:“你腦子裏勾了芡嗎,又發哪門子瘋!娘子平素慣著你,倒寵得你沒了高低了。要是叫秀知道,看不扒你的皮!”

玉爐這才怕了,期期艾艾道:“我也就這麽順嘴一說……”下了氣兒湊到布暖身邊央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娘子最清楚,快別惱我,要是不解恨就打我兩下,我拿戒尺去。”

布暖生氣的由頭不是從這上頭來的,想了想,自己也覺得沒道理。她們主仆向來親厚,剛才兩句不過像姐妹拌嘴似的,不值當一提。讓她迷惑的是自己這通莫名其妙的肝火,來得措手不及,也說不清原因,總之是晦氣到了極點,她甚至有哭的沖動。

“罷了。”她擺了擺手,“都出去,叫我一個人待會兒。”

直欞門拉上了,她索性躺下來。手裏擺弄著那兩支簪子,銀絲絞股的花紋錯綜交纏,她靜靜看著,突然暈眩。席墊上竹篾的棱角硌得背生疼,她垂頭喪氣的坐起來,不由自主又到窗前觀望。

太陽只剩一縷微芒,在碧洗台的西墻上灑下濃重的紅。院墻大門森然,左右兩座笙柱巍巍佇立著,像野獸尖利的獠牙。

燈芯結成了花,燭火跳動,屋子裏也跟著忽明忽暗。婢女取了銅針來剔,復悄無聲息地退到門外。坊間的收市鼓咚咚響起來,綿延不絕的鼓聲環繞在長安城上空。

知閑站在條案前,挽了個烏蠻髻,斜插一支步搖,長長的流蘇搭在肩頭,不甚華貴,淒惻惻顯出些憔悴來。

“容與哥哥來了?”她笑著讓座,接過婢女送來的香片茶親自捧到他面前,“今日回來得真早,用過飯了嗎?我打發人去備,你陪我吃頓飯好不好?”

他本想推辭,看見她卑微的眼神,又硬不起心腸來,只得點頭,過了半晌才道:“我聽阿娘說你不高興,怎麽了?有心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