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六章 北風其涼(第3/4頁)

“可你一定不想你的兒子也做一輩子的宰夫吧?把我今夜說的話都告訴鄭伯,你和你的兒子就不用再待在庖廚聞一輩子的柴火味了。绤衣換錦衣,這才是我真正要給你的報酬。”

我見不到鄭伯,所以只好把自己所有的籌碼都押在一個宰夫身上。我不知道宰夫會不會替我講好這個故事,也不知道鄭伯聽了他的故事,會不會權衡利弊放棄攻晉。我什麽也不確定,但卻清楚地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我只能孤注一擲。

宰夫揣著燒心的錢袋走了。

夜深沉,清寒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地斑駁的影子,四周靜得出奇,我偶爾踩碎一片薄冰,心便要在胸膛裏狠狠跳上許久。當我見到一身月光的於安從我的寢幄裏走出來時,胸膛裏那顆不安的心一下就停止了狂跳,無限的恐懼如突降的寒潮瞬間將它凍住了。

一切都完了。於安發現屋裏的人不是我了,四兒一定已經把我的計劃全都告訴了他。

於安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擡頭看向他,卻驚愕地發現此刻惶恐的人不止我一個。

“你……”我有太多的話要同他說,多得幾乎快要將我的胸膛撐破,可現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拾,你先進來。”四兒在屋裏輕喚了我一聲。

於安聽到四兒的聲音,眼中一痛,竟越過我匆匆離去。

我走進屋,原本睡在外屋的兩個宮婢已經不見了,四兒低頭垂肩坐在床榻上,她披散的長發蓋住了她大半的面龐,我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卻知道她傷心了,極傷心。

“他罵你了?”我坐上床榻,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別難過,今晚的事是我做的,我現在就去找他說清楚。和他作對的人是我,他對我有什麽恨,有什麽怨,讓他一口氣都撒完!他撒完了,我也有一摞的賬要同他算!”

“你別去……”四兒握著我的肩膀強挺起身來,“阿拾,他今夜是想來與你說話的,可他藏了那麽多年的話全叫我聽了。你趕緊去找他,叫他再說一遍給你聽。你別生他的氣,你好好聽他說話,只當為了我,好不好?”

“他把你當成了我?那他還不知道我剛剛去魚塘見了誰?”

四兒搖頭,用力推著我道:“你快去,他還沒走遠。”

“我去,我這就去。你別擔心,我不去同他吵架,但他騙了我這麽多年,有些話我還真想聽他親口說給我聽。”我替四兒披好被子,推門大步而去。

門外冷風刺骨,滿地殘雪,在我與於安有關的記憶裏似乎永遠都有化不盡的冰冷的雪。遇見他時,我只有七歲,昏暗的葦席底下他問我:“你是誰?”十三載,身如流水,走散了那麽多人,唯有他一直都在。可現在面對全然陌生的他,我倒真想問一聲:“你是誰?”

寒空寂寂,風動蓮池,我要追趕的人就站在蓮花池畔,獨自出神地望著浮滿碎冰的蓮池中央一輪時隱時現的月影,他的身子有大半隱在漆黑的樹影裏,偏只有一張消瘦孤傲的臉露在水銀色的月光下叫我一眼便看見了。我拾起地上的一塊卵石朝他狠狠擲了過去,他不躲不避,任石頭蹭著鼻尖落進池中,擊出破冰之聲。

“無恤呢?”我問。

於安沉默,他凝望著碎冰之中蕩漾起伏的月影,扯出一絲自嘲的苦笑。我朝他邁了一步,他旋即收了笑容,轉頭冷冷道:“你的趙世子自然是在趙府,不在這裏。”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麽!”我死死地盯著於安的臉,無恤信他才會以性命相托,求他同入密道共救阿藜。可他對無恤做了什麽?為什麽公輸寧的機關圖會落在我父親手裏?為什麽自那日之後,我再也沒有無恤的半點兒消息?“趙鞅說我害他連失二子。伯魯死了,那……無恤呢?”

“如果我說他也死了,你當如何?”於安借著月光凝視著我臉上的焦急。

“我不信。”我瞪著他,切齒道。

“不信?我連趙鞅都殺了,難道還會傻到留著趙無恤的命?還是……在你心裏,他趙無恤無所不能,我想殺也殺不了?”於安踏著一地被寒風凍僵的宿雪走到我面前。

我看著眼前陌生的人,胸中怒火難遏,可他明知我已氣極,卻還故意彎下腰來將臉湊到我面前,嗤笑道:“你心慕的趙無恤不是神,他也會有犯錯的時候。他錯信了我,所以我把他留在智瑤的密道裏了。”

“你做了什麽?!”

“我把他一個人留在萬箭齊發、地火燒身的機關陣裏了。我想讓他死,死在智瑤手裏。他死了,趙鞅死了,趙氏就完了,我就能安心了。”

“你無恥!”我氣到渾身戰栗,擡手一把揮在於安臉上。

嗚咽的風中“啪”的一聲脆響,我手心一陣劇麻,繼而是火燒般的灼痛。於安一動未動,仍彎著腰與我眼對眼、鼻對鼻地看著。我握拳收手,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痛聲道:“不打了嗎?錯過這一夜,就再也沒有下一次了。你可以打得再重一些,最好把你、把我都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