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七章 長夜未央(第3/5頁)

“別拿姬鑿來壓我!”我的謙恭惹怒了公子利,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慍怒道,“不管你是哪國的巫士,我若要留下你,自然有我的方法!”

“那阿拾若是要走,自然也有阿拾的方法。公子,可要一試?”

“你……”

“若公子此番肯放阿拾歸晉,只待阿拾心中余事一了,定會回來相見;若公子非要囚困阿拾在此,那阿拾一旦離開,就絕不會再踏足秦宮半步。”

“你威脅我?”公子利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的臉。我昂頭直視,他愴然道:“好,很好,那我們就試一試,看我這秦宮到底能不能囚住你!”公子利甩開我的手,大步離去。

我連忙出聲道:“能被囚住的是雀鳥,我若成了深宮裏日日乞食碎谷的雀鳥,那我還是你念念不忘的阿拾嗎?你折了我的翼,是要將我留給紅藥、叔媯去折辱嗎?公子,別讓我做你的如夫人,別讓我變成深宮裏又一個日夜算計的女人。阿拾會回來的,只要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還會回來的。公子,我答應你,每年仲秋之月,就來秦國陪你讀詩,助你理政,可好?”

公子利停下腳步,我幾步走到他身後輕輕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公子,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好嗎?”

寒月升至樹梢,落盡枯葉的枝丫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曲折的樹影,一身素白麻衣的人沒有掙開被我牽住的衣袖,亦沒有回頭,許久,他長吸了一口氣,夢囈般嘆道:“阿拾,這世上可有能解心結的法子?”

解心結的法子,有嗎?我多希望有……

“三日後,我派人送你歸晉。這一次,你不要再騙我。”公子利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後踩著如霜月色頹然離去。

這世間若真有一味藥、一壺酒能讓一個人忘了另一個人,那該多好。

秦悼公死了,晉侯病了,雒邑王城裏的周王據說也病了。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季結束後,整個天下卻仿佛還陷在沉郁的陰霾裏。

我入絳那一日,無恤沒有來,只伯魯一人出城迎我。這一次,伯魯沒有苦口婆心替無恤辯解,只說新絳城外新開了一間很會做魚的食坊,等過幾天我從公宮裏出來,可以約好了和明夷一起去試一試。

我含笑應下,他如釋重負。

半年不在,新絳城裏倒沒有太多變化。伯嬴嫁到代國多年,去年歲末又得一女,代國國君一高興,就請了無恤去代國陪伯嬴守歲,因而無恤至今未歸。除此之外,於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亞旅,掌管都城警衛。晉侯早先想要伐鄭,趙鞅還有意要任於安為中軍軍尉,讓其掌管軍中政務。拾階而上,直登青雲,有這樣的夫郎在,四兒的將來已經不用我再操心。

晉侯這些年一直難以安寢,每隔幾個月就要召史墨入宮為他祛邪寧神。日出而起,日入而息,一個人最重要的規律一旦亂了,精氣便會慢慢散去。晉侯如今的精氣已經所剩無幾,他躺在紅漆大床上,整個人瘦得只剩骨架,兩個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史墨在宮中已住了兩個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這個時候住在宮裏倒不奇怪。奇怪的是,醫塵居然也在這裏,而舉薦他入宮侍疾的人竟是智瑤。

我在宮中半月,只見過趙鞅兩面,智瑤卻隔三岔五必來寢宮問安。我與他撞上過幾次,後來摸清了他入宮的時間就盡量找借口避開了。

這一日,我去藥室拿醫塵給我配的藥,順便再替晉侯準備午後沐浴用的草藥,剛拿了東西往回走,遠遠地就看見智瑤帶著隨從出了晉侯寢宮往園子裏來。我不想撞見他,便趕忙躲進了路旁的一片漆樹林。

不一會兒,晉太子鑿也姍姍而來。

這二人說了些什麽,我隔得遠聽不太清楚,只看見智瑤的隨從將一只合蓋高腳豆遞給了太子鑿身旁的寺人。太子鑿行禮謝過後,智瑤回禮,二人便散了。

晉侯病入膏肓,太子鑿眼見著就是未來的晉國國君。只要智瑤收服了太子鑿,這晉國未來的幾十年就實實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了。

這幾年,趙鞅對智瑤多般忍讓,但智瑤一直視趙氏為眼中釘、肉中刺。若趙鞅死了,趙氏一族怕是難逃厄運。晉成公時,有下宮之難13,趙氏一族被誅殺殆盡,幾近滅族,最後只余下了一個孩童,名喚趙武。趙武生趙成,趙成生趙鞅。可想而知,趙鞅在童年時一定聽過無數慘烈的故事,那些族人被屠戮時發出的慘叫聲也許夜夜都在他夢中回響。所以,他才會不顧嫡庶之分、貴賤之別廢了伯魯,改立無恤為嗣。所以,無恤的世界裏再也裝不下一個我。

智瑤是只饑腸轆轆的猛虎,對無恤而言,如何在猛虎爪下求得趙氏生存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而我的身世,注定了我們一開始就是錯的。既然是錯,我便不該再心存妄念。也許過了今日,我和他就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