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一章 有女名拾(第2/7頁)

當我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榻上,臉和身子都已經被收拾幹凈,身上穿著的是我出生以來從沒見過的白色褻衣。那衣服雖然奇大無比,可我卻很喜歡。

從奴仆們的口中聽說,救我的男子是秦國最年輕的將軍,名叫伍封,二十歲時就已經帶領秦軍打退了數次侵擾邊關的西戎軍隊,因此,國君給他在都城賜了府邸。但大部分時間,他都住在一個叫作臨洮的邊關小城。

被他撿回來之後,顛沛流離的我有了一個新家。因為我沒有名字,又是撿回來的孤兒,所以府裏的仆役們都叫我阿拾。

“阿拾,把後院要洗的衣服都拿給我。”府裏負責替仆役們洗衣的柏婦坐在水井旁大聲叫嚷著。她是一個身材胖胖的女人,下巴很短,圓圓的鼻子像是粘了個粉球在臉上。自打我進了將軍府,便一直跟著她睡。

“就來!”我應了一聲,拔腿往後院仆役們住的地方跑去。

將軍府大致分了三塊,前堂是將軍招待賓客、會見門客的地方;中間是建在高台上用於祭祀的明堂;後院分東、西兩塊,將軍住在東面,西面靠後的院子才是府裏二十幾個仆役的住處。這年頭,街上餓死、凍死的孤兒有很多,沒有人會平白多養一個撿來的孩子。為了不被趕走,為了能在府裏得一口飯吃,我總是盡可能地多做事情。幫柏婦收衣服,替生病的家宰端飯,只要是我能做的,我從不會拒絕。

將軍長年不在府裏,但府裏的人卻不敢有一分懈怠。天蒙蒙亮,采麻的婢女們已經背著竹筐出了門,男人們則赤著身子在院子裏晾曬去年歲末府裏新收上來的黍稷。我一路笑盈盈地打著招呼,抱著從各個房間收來的臟衣服走在西院的石子路上。

腳下的路是家宰讓人新鋪的,為的是在雨季到來時不至於太過泥濘。可這卻苦了我這個冒失鬼,今天若再摔倒臟了衣服,柏婦非打死我不可。我剛想著,腳尖便踢到了一塊凸起的石頭,膝蓋一軟,連人帶衣服一起朝前撲去。

完了……

當我從一大堆衣服裏探出頭來時,只見府裏的守衛公士希如一座大山般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這一回,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撞見我摔跤了。

“阿拾,我同你說過了,走路要看著地。明明拿不動,為什麽不分兩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穩當當地往水井方向走去。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見到我們,柏婦立馬紅著臉站了起來,局促地用濕淋淋的手整理著右邊散落的鬢角。

我怕她一時生氣把我丟進井裏,便死命地抱著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但柏婦今天似乎有些奇怪,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訓斥我,反而微笑著把我從公士希手上接了過去:“這小丫頭走路不看地,還麻煩公士抱她過來。”

“沒……沒事,我剛好瞧見。”大個子公士希在柏婦面前變得有些結巴。

我受不了他們兩個之間怪兮兮的氣氛,掙紮著從柏婦手上跳了下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喊:“我給家宰送早食去。”

“你給我慢點跑——”耳邊傳來柏婦的叫喊聲,但我已經轉彎進了庖廚。

晚上,我被柏婦抱在懷裏。雖說以前阿娘也這樣抱著我睡,但她因為生病瘦得厲害,半夜我常常會被她凸起的骨頭硌得痛醒。但窩在柏婦懷裏不一樣,軟軟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時鼾聲重了些,我也能一覺睡到天亮。

我想,阿娘走後一定同天神說了些什麽,所以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雖然柏婦經常打罵我,但我現在穿的衣服、鞋襪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給我改做的。

“阿拾,明日如果見到公士希,幫我問問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剛睡著,就被柏婦搖醒了。

“問這個做什麽?”我迷迷糊糊地回應著。

“小孩子,別問那麽多,讓你問就問。”柏婦說完,拍了拍我的背。

我一閉眼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夢中,阿娘帶著我住在一個開滿木槿花的院子裏,風吹起她烏黑的長發,一大一小兩只雨燕在半空中來回穿梭,我的耳邊充滿了它們呢喃的繁音。

庶民大都無姓無氏,柏婦之所以叫柏婦,是因為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當我告訴柏婦公士希沒有妻室後,她就自己做主,挽了一個包袱夜奔去了大個子希的屋子。

柏婦順利再嫁後,她原先住的那個小夾間就空了出來。家宰秦牯於是接了自己的小孫女四兒來與我同住。

四兒和我同歲,紅撲撲的臉蛋兒上,一雙杏眼永遠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們都會躲在被窩裏嘰嘰咕咕地瞎扯,講府裏阿貓阿狗的壞話,商量著如何偷前院李樹上的李子,從我生病的阿娘談到她夭折的弟弟,從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長的一顆黑痣。春夏秋冬,我們分吃一個碗裏的黍稷,蓋同一條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親密的朋友,最珍惜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