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任性闊達(第5/7頁)

雖不說出口,但我和他都明白,他從未忘記和夏惠的三日之約,而我也從未忘記他心裏的苦和自己身上的毒。

歡笑晏晏,壓著淚和疼,是那樣地不容易。可只要依靠著他的胸膛時,心裏又突然覺得這些折磨根本算不了什麽。

天下誰人無愁?誰人無憂?身處其位,必承其責。在我和他最初握住彼此的手時,就該料到前途的艱難和今日的苦果。

所以不恨。

所以不怨。

愛都如此累,更何妨其他不相幹的情感?

兩天後。

日斜西山,暮輝垂江。

再回鳳君山莊時,那一夜陡然出現在雲夢澤的數百舟舸皆不見,鐵鎖撤去,煙波照霞,水天一色間白鶩輕飛。江面上偶然來往穿梭著幾只尋常小舟,舟上漁夫邊劃著槳邊高聲喝唱,古銅色的面龐映在落日夕陽下,別見意興高昂。

無顏下船去島上見夏惠,我獨自留在艙中,懶懶地倚著艙壁看斜陽。江風輕輕寒寒,吹拂簾紗,吹亂了我的發,落霞的嫣然刺得我眼痛,我半眯了眯眼,未過多久,便趴在窗欞上昏昏睡去。

睡夢裏,只聽得江上漁夫那高亢起伏、渾厚響亮的歌聲,正一點一點地,飄入我耳中:

綠蓑兮青笠,江海吾宅。

披霜兮沖雪,搖渡紅塵。

短棹兮舟輕,孤鴻明滅。

橫笛兮沽酒,風雨長醉。

風定兮帆歸,何人相識?

南北兮東西,一任浮生……

放任胸懷,闊達天下,原來是這般平凡人心中的淡泊心境。迷迷糊糊中,縱使夢裏我也不由得發笑,謀權逐利,蒼生天下,看似站在高處王權在握、睥睨無忌,誰知我們竟這般可憐到強加千萬黎民的命運於借口,鐵馬問鼎,刀劍成影,風雨飄搖下直至自由變成桎梏,諸人卻也甘願沉迷其中而不自知。

可憐亦可悲,所求孤寡淩駕於千仞之絕壁上,長嘆余生也不嫌過。

無顏回船時,我剛自夢裏哭醒。瞥眸看見那白袍閃入艙閣時,我忙掩袖遮住了臉,匆匆抹幹淚水後,便擡眼看著他,才開口要問話,他卻先皺起眉,盯著我的臉,手指伸來抹去頰邊一點濕潤,眸色倏然暗沉擔憂:“怎麽了?”

所有要說的話都被堵在口中,我愣愣望著他,半晌轉過腦袋看窗外。江上晚煙起,碧水凝寒。

他淡淡嘆了口氣,坐在我身邊輕輕擁住了我。

我側過身子,問他:“你和他……說定了嗎?”

“嗯。”

“今日連夜回金城?”

“好。”

而後艙內沉默,兩人對望許久,無話。

回到金城時已是十日後的午後,將近五月,氣溫越來越高。自泗水之畔縱馬回宮廷,柳蔭郁郁,槐香陣陣,柘山古道上我與無顏駿馬相較,一路疾馳追風雖暢快淋漓,卻也累得我一身的汗。入宮時聽聞楚國有使前來,無顏去前朝辦事,我自回疏月殿,沐浴後,便讓爰姑找來秦不思問話。

殿外桑榆樹上偶爾傳來幾聲蟬鳴,不是盛夏,鳴叫清幽,倒也不覺得有多煩人。

秦不思來疏月殿時命人抱來一個錦盒,遞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打開,裏面疊放著一銀亮純色、但映著日光又淺淺湛出幾許怪異艷媚紅芒的錦紗衣料。

我蹙眉,看他,不解其意:“總管這是?”

秦不思一笑,拈著蘭花指點向錦盒:“這是絳月紗,觸之清涼如水,著之輕薄如紗。銀色是公主所愛,此衣料日光下湛紅芒,月光下湛寒芒,美得無與倫比。天下之大也僅這一匹,先王生前以為異寶,本待公主出嫁之日做嫁衣的,後來先王臨逝時,又囑咐奴說,將此衣作公主十九歲生辰的禮物。”

爰姑伸手摸了摸,嘆道:“果然絲滑清涼,公主生辰在炎夏,宴上穿正好。”

“正是,”秦不思接話,問我,“不知公主要做什麽樣式的衣裳?奴好預備著命宮裏衣人做。”

本做嫁衣的絳月紗?我聞言心中酸澀,不由得皺眉,悄悄嘆了口氣,蓋上錦盒,淡淡道:“生辰還早,先不急。而且……”而且就說我現在這身份,如何過得公主的生辰宴?

秦不思和爰姑對望了一眼,爰姑垂首收起錦盒,言道:“那公主要用這衣料時,我再通知秦總管。”

秦不思無奈點頭:“也好。”音落他目光一動,又擡眸看我,問道:“公主找奴來所為何事?”

我飲口茶,心中斟酌了一下,方問:“總管統馭後宮,可知有宮女名藥兒的,半年前因犯事被豫侯拿下,此刻她是死是活,你清楚嗎?”

秦不思想想,蒼老的面龐上皺紋橫深,一笑一思都讓人看不清晰。然而他那微微閃動的眸光我卻瞧得明白,忍不住心念一動,陡然間覺得事情有些不如想象中的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