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得而復失(第2/7頁)

我避開,無聲地繞過他徑直入了房內。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反手關上門。

閣上窗戶半開著,燭火被風吹得忽暗忽明,雨絲映著暈黃的光線斜斜飄入房內,濕意涼涼,流竄蔓延,使得本就久無人居住的房中更添了幾分清冷和孤寂。

我垂手將酒壺放在了書案上,瞧見橫在一卷打開的書簡邊側的那只翡翠笛子,心下奇了奇,便伸指拿過,凝望半晌。

“這笛子你還留著?”我問他。

當初為保金城以假宋玉笛離間楚梁,也正是因為此笛的出現而壞了楚梁的聯盟,累他一蹶不振,以至落得今日的田地。誰料他竟一直留著這笛子,讓我意外,也讓我困惑。

湑君站在門邊望著我,衣著雖整齊,但身上的長袍顯然還是那日西陵城戰時穿的那件,純凈的雪色間夾著點點猙獰腥艷的血跡,對比鮮明,張揚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辭簡單:“你送的。”

原來他早知道那時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無顏。嘴裏隱隱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見他向我走來便伸手將笛子遞給他,問道:“你往常最愛雨天吹笛,今夜怎的不吹?”

他聞言瞳眼明亮,含笑接過玉笛後,嘆息:“沒人聽得懂,吹了做什麽?”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聽?”

我搖頭,低聲道:“我今夜來此,想問清幾件事。”

“好,你問。”他言辭爽快,攏指將玉笛插入腰間金絲帶時,寬長的袍袖被飛吹得鼓起。一縷熟悉的芙蓉香氣忽地鉆入鼻中,我正惘然時,不防他卷袖拂上我的臉龐,嘴裏在柔聲責:“外面雨大,你其實何苦來此?弄得一臉都是水,滿身都濕了,不怕冷壞?”

我擡眼望著他,一時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雨聲沙沙作響,風又吹入,室內卻似乎沒有那麽涼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著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謂不薄,無顏和太子大哥待你親厚如兄弟,阿姐對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義,為何你當初還要與楚合謀齊,殺我百姓,毀我城池?”

寶石般的眸子在搖曳燈火下漸漸有了些光彩,湑君輕笑:“你想聽我的解釋?”

我點頭。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壺。

若你不解釋,我怎知今晚將做的一切是對還是錯?

他低低嘆了口氣,澀然:“夷光,你雖年少失父母,但有莊公的寵愛,無蘇和夷姜的關懷,無顏的傾心相護,自然不知我這個自他國來齊做質子的苦和無奈。我在齊國,處處受屈人下,梁弱無法,我不怪也不怨,只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時候不僅我忍氣吞聲就能逃過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謹慎和小心,小小年紀便要費心討好身邊每個人的疲憊和傷痕,你可能想象?”

說到這,他揚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諷,“而那些要討好的人,不止你們這些公子公主、王親貴族,但凡一個普通的侍從仆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傳入了莊公的耳中而招來殺身之禍。”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陣窒息。雖之前曾想到過他的日子不好過,但心裏一直以為有我們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時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樂無憂的。誰料他活的世界原來我一點也體會不得,他的快樂,原來是那麽地艱難辛苦。

“不過,這些都不足為道。我最不忿的,卻是對你我當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驚,擡頭詫道:“難道這裏面還有什麽其他緣由不成?”

湑君冷聲笑,暗灰的臉色漸漸青白,目色淩厲犀絕,眨眼間似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橫眸看著窗外的天,咬牙道:“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齊滅莊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時,不是我不願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斷不能應允你的婚事。”

“什麽?”我大驚,身子忍不住晃了晃,無力且無措。

“他說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當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個軟弱無能的質子,寒星之輝也妄想接近驕陽,那是自尋死路!”湑君笑著,一字一字自齒縫間慢慢吐出,看似溫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優雅的五官卻仿佛因為那些已誕入骨髓的恨而極度扭曲起來。

我伸手扶住書案,冷汗沾額,眸間一片濕涼。

湑君沉默了許久,半日,他終是緩緩松出口氣,而後又笑起來:“梁楚謀齊雖敗,縱使國亡,我亦不悔。莊老兒已被我逼死,當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討回了幾分。”

“你……”我看著他,說不清因為什麽聲音在不斷顫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蒼白的面龐上飄過一絲憐惜和愧疚,他伸手摩挲著腰間玉笛,眸間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