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西陵絕戰(第2/7頁)

慢慢地,那潮紅的興奮化作無形,暗灰如死的慘淡爬上梁軍面龐。白朗率軍順利渡過漢水,勒韁停佇岸邊,遠遠望著呆然化石的梁軍。

梁軍陣形隱隱變動,不是沖刺,而是身形顫抖、手腳慌亂下的騷動和不安。紅色浪潮滾了兩滾後,梁軍驟然分作了兩撥人馬,一支,是視死如歸、毫不要命向我軍岸邊沖刺猛殺過來的騎士。還有一支,是進退不得,哀號哭喊往回逃走的步兵。

步兵哀號哭喊著撤退時,其速太緩。騎兵等不及勒馬揚鞭,馬蹄橫掃,一人倒,百人伏臥,千馬同趴,鐵蹄踏過自家兄弟的身軀,淌平一條血路,人人爭先恐後,唯有提命與時間決鬥。

可惜不管是逃還是戰,彼時,滾滾漢水已湧出兩關,自絕壁間呼嘯而出,勢不可阻。滔滔水汛如雷電劈過,白綢翻滾席卷一番天地,繞山融石下,所向披靡,瞬時便襲入眼下,濤浪流逝中,順帶著一路卷走那片紅色海潮……

哀號突地啞然。即而變淒厲慘叫。那叫聲絕望而又尖銳,不甘不舍不情願的傷痛自肺腑而出,牽動了幾千幾萬即將消逝的魂魄,蕩蕩入天,殤殤落地,一聲聲不斷不絕,嗚呼逝然夾帶水嘯,能滲骨寒心,也能化解仇恨淡漠、烈火雄心,能聽得讓人止不住渾身戰栗、唇角發顫、心神虛恍不明所以。

亂世紛戰,生命如草芥,泡沫般一一幻化,偏偏如此境地下,你還是不能悲憫於心,情義於胸。

因為身為一個沙場將士,你必須要懂得:戰未完,殺者若動心,必然被殺。

無顏往日的話語涼涼回蕩我耳邊,可如今我還是心動心惻心駭了,於是我閉眼咬唇,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腰間突然有手臂攬過來,環著我靠入一個寬闊剛毅的胸膛。他的手指輕輕抵上我的後腦,將我的臉壓上他的胸口,而後那冰涼的指尖緊緊捂住了我的耳朵,保持著這般姿勢,就這樣,許久靜默不動。

我伸手抱住他,眼簾低垂緊斂,耳畔間此刻唯能清晰地聽到他堅強有力的心跳,漸漸地,身後那淒慘的哭嚎聲似慢慢不可聞,漸漸地,那浮躁翻湧的不安和驚駭也在心底慢慢壓下。

不知多久,當世間歸落安寧寂籟時,捂著我耳朵的那只手悄悄滑落,拍上了我的肩膀。“好了。都過去了。”他在嘆息,話語清冷低沉,不辨情感。

我擡眼看他。

俊美的面龐上罩著寒霜,那神色凝重肅穆得罕見。一雙鳳眸幽暗晦澀,墨如玉石,深如夜空,沉沉冷寂充盈其中。如此漂亮的眼眸啊,雖曾剛剛目睹過幾萬生靈在他面前瞬間消逝人間,但那堅定沉穩的目光裏卻仍是不見任何的遲疑、退縮和憐憫。

這樣的寡絕,是齊之萬世幸事,亦是梁之滅頂禍難。

“還戰?”我輕聲問。

他望著我,沉默。

我卻了然,再問:“何時再戰?”

“夜下。破西陵城,滅湑君。”

心底寒氣浮動,我倒吸一口涼氣,點點頭,移開視線。

高台外,細雨下得仍然不緩不急,漢水不再湍湍,波浪平平,遲遲流去下遊,青山佇立空蒙,遠遠望去,添了幾許莫名的輕靈下,嫵媚依舊。世間看著仍是原樣,唯有漢水兩岸被沖散留在草地上的鎧鎖鐵甲,刀劍長槊,散發著刺眼的暗黑、殷紅、和雪色寒芒,繚亂的顏色倒映著青青草地,雖寂寂無聲,卻仿佛能夠在刺激著人眼視線的刹那,提醒著人們這裏剛才是有過怎樣一場浩劫殺戮。

我黯然,無力地望著眼前天地水蒼茫。

漢水對岸,那西陵的城墻上,雖隔得很遠,我卻依然瞧見那隱隱飄動的白衣,那修長熟悉的身影,那縱使我看不見也可知其他此刻正含著怎樣憂傷和悲憤的眸子。

一縷笛聲悠揚,美妙得如同雲上仙籟,正悄悄漫飛漢水上方。

其聲哀。喚心底同泣。

其聲恨。喚心底同仇。

其聲涼。喚心底同悲。

其聲怨。喚心底同傷……

湑君的笛聲,許久不聽,再聞時卻在如此境地。我回首看無顏,恰瞧見他冷寂的眸底下那一閃即逝的惘然。我嘆氣,伸手撫摸他的眼睛,揉平他不自覺擰在一處的眉毛。

他凝了眸子看我。我望著他,輕輕笑了:“饒他一命?就算是為了阿姐。”

無顏眸光一沉,默了片刻後,點頭,輕聲嘆息。

“若他知好歹……”言至一半,他說不下去,搖搖頭。

昔日兄弟,如今仇敵,何苦?何苦?

縱是魂傷之戰,白朗此次卻是戰而首功,其余將士雖因目睹漢水之威而心有余悸,卻仍不忘歡呼喝彩一番。畢竟比之梁軍無辜入侵我齊國山河,毀城亡百姓的行徑來說,此番戰,是雪恥之戰,是輪回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