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6/7頁)

青年棲身的石板旁,兩棵老樹長得茂盛蒼郁,樹間用結實的青藤搭了個可供躺臥的涼床,阿蘭若靠坐在上頭遠目林外景色,和聲道:“你從前常說的那句,浮世浮生,不過一場體驗,我覺得甚有道理。生之長短,在乎體驗,體驗得多便是壽長,體驗得少便是壽短。我近日了悟,我這段人生,看起來短,其實也算長了。”停了停,續道,“若說王宮中還有何人值得惦念,不過王兄罷了,他性子淡薄,其實無意上君之位,此時與夜梟族這一戰絕非偶然,定然是母……傾畫夫人的計策,意欲借刀殺人,將王兄除掉。王兄他非禦敵良將,一旦上了戰場,定然不能活著回來。”

白衣青年皺眉道:“即便相裏賀待你好,但這是他的命數,此種狀況下,你還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時既出了那團旋渦,何必再將自己攪進去。”

阿蘭若緩聲答道:“你既曉得我的性子,便該料到我不能棄王兄於不顧。

我會去戰場上將王兄換下來,屆時還需你看顧看顧。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會權衡,比之王兄,我並非處處死路,還有生機。”瞧著白衣青年沉肅的臉色,笑道,“你這個臉色倒不多見,所幸今生對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師父也不像王兄這樣倒黴,無須我如此冒險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頑固,我此時說什麽也留不住你,但戰場兇險,若是此行回不來呢?”

她神色平靜:“若此行回不來,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義戰死,比之傾畫夫人逼我自殺,這種死法倒是有意義許多。屆時便勞煩你將王兄改名換姓,送往安全之地,讓他過尋常日子罷。”良久,續道,“我曾寫給沉曄二十封信,也勞煩你幫我要回來,信裏頭那些真心實意,再存在他那裏,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嘆息一聲:“你這些托付我都記著,只望到時候用不著我做這些,你何時下山?”

她仰躺在藤編的涼榻上,隨意將手搭在腦後,唇角攢出來一點笑意:“和風,日影,今日是個睡覺天,讓我再偷一個浮生半日閑罷。”

歧南後山這片桃源景漸漸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鳳九押著一顆沉甸甸的心,竭力排開最後一段回憶。論及話本子,她姑姑白淺處有無窮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獵,那些痛徹人心像是從淚罐子裏撈出來的故事,她讀過不知多少則,卻全比不上今次她眼見這一樁。這段回憶甚至沒有半滴淚水,卻像一柄絕世名劍,極冷也極沉,奪人性命時幹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阿蘭若傷得平平靜靜,痛得平平靜靜,連赴死,都赴得平平靜靜。

蘇陌葉講給鳳九的史冊記載,說相裏賀禦駕親征,拒敵十七日,力有不逮,終戰死疆場。掩蓋在薄薄史頁後的真相,鳳九在這段回憶裏看到。

戰死的不是相裏賀,而是阿蘭若。

同夜梟族一戰,因由是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兩族開戰,這個戰場,自然開在邊境上。思行河穿越亙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邊,拐過平韻山的隘口,一年復一年,匯入慈悲海中。挨著平韻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稱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樂音林,遍植樂音樹。比翼鳥及夜梟兩族歷代以此林為界。

八月初七,阿蘭若趕赴戰場。戰事初一拉開,不過六天,比翼鳥族已丟失大片土地,被迫退於思行河以南,八萬大軍損了三萬,五萬兵士與夜梟族十二萬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請兵支援的軍令加急送入王城,傾畫恍若未聞,按兵不動。前有雄兵,後無援手,軍中士氣低迷,未曾歇戰,已顯敗象。是夜,阿蘭若潛入軍帳,迷暈相裏賀將他運出軍中,自己則穿上他的盔甲,坐鎮主帳。

阿蘭若領著五萬疲兵,以半月陣依思行河之利,將夜梟族阻於河外。思行河中流血漂櫓,南岸上也是遍野橫屍,本是夏末時節,夜晚河畔涼風過,卻只聞腐屍與血腥。半月陣阻敵七日,迫使夜梟族折兵五萬,卻因糧草不足且久無援兵,耐不住夜梟族憑著人多之利輪番攻陣,終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個缺口。

天上長庚星亮起,夜梟族大王子喜不自勝,正欲領軍渡河。月光星輝之下,隔河瞭望,卻遙見對軍主將手中驀然化出一張一人高的鐵弓,三支無羽箭攜著凜冽風聲劃破夜空,無羽的長箭直直墜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鐵柱,立於洶湧水面一字排開。

招魂陣。

長庚星被忽起的墨雲纏得搖搖欲墜,一團金光忽從矗立於鐵弓旁的頎長身軀中兇猛掙開。破空的長鳴後,浮於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只巨大的比翼鳥,俯瞰著河濱兩岸威嚴盤旋,翅膀扇起的烈風將金戈鐵騎掃得人仰馬翻。鐵弓旁的身影卻一動未動,烈風吹落頭盔,現出一頭漆黑的長發,一張冷麗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