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8頁)

阿蘭若因幼時被她娘親丟進蛇窩裏頭養大,對蛇蟻一類,最是親近。聽說這個青殿,就是她小時候救的一條小青蛇,當成親弟弟養著,取個名字叫阿青。宮裏頭上到伺候上君的上侍,下到打理雜務的小奴仆,一應地尊稱這條長蟲一聲青殿。

“宮裏頭”三個字,說明阿蘭若是個公主,上君這個稱謂,乃是比翼鳥對他們頭兒的敬稱,說明阿蘭若是比翼鳥一族的公主。扮個公主於鳳九而言,不是什麽難事,但扮個熱愛長蟲的公主……她那日從驚嚇中醒來,思及此事,不及半炷香又暈了過去。

懼蛇,是她不得不跨過去的一道坎。跨得過,她就是世人眼中如假包換的阿蘭若公主,可日日摸魚捉蟹享她的清福。跨不過,遲早被人揪出她是個冒牌貨,落一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鳳九茫然地想了三日對策。第三日午時,靈光一閃,憶及小時候自己厭食紅蘿蔔,姑姑在青丘大開紅蘿蔔宴,整治她連吃十日,很有效果。說不準這個法子,此番可以用用。

又三日後,王都老字號酒樓醉裏仙二層,最靠裏的一個肅靜包間中,鳳九望著一桌的全蛇宴,端坐靜默。

桌子上杯疊杯盤疊盤,什麽清炒蛇蛋、椒鹽蛇條、生燜蛇肉、燉蛇湯,十來道菜從蛇兒子到蛇老子,一個都不落下。

離桌子幾步遠立了道屏風,屏風後頭擱了個嘔盆。

鳳九靜默半日,顫抖地提起筷子,一筷一口,一吞一嘔,幾十筷子下去,膽汁幾欲嘔出來方才罷休。自覺最後幾輪至少提筷子時手不抖了,也算個長進,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留明日再戰。慘白著臉推門而出,深一腳淺一腳移向樓口打道回府。

方才一道蛇羹,平心而論倒是鮮美。若是將青殿做成蛇羹,青殿那般宏巨的身量,不曉得能做多少盆。腦中驀然浮現出青殿吐芯長噝的威風面容,一股蛇腥味自胃中直翻到喉嚨口,鳳九臉色一變,捂嘴大步向包間沖。

因轉身太過急切,未留神身後徐行了位白衣少女,沖撞之下白衣女子“呀”一聲,順著樓階直跌而下。

鳳九傻眼一望,一位正欲上樓的玄衣青年千鈞時刻擡手一攬,恰好將跌落的白衣女子接入懷中。

鳳九心中贊嘆,好一個英雄救美。但英雄的面目都沒看清,胃中又是一陣翻騰,趕緊撒開腳丫子朝包間中的嘔盆疾奔。

扶著嘔盆嘔了半日,方順過氣來。再推門時,步子都是飄的。恍惚地飄到樓梯口欲下樓,迎面卻撞上一道冷肅的目光。

自古來英雄救美,又似這般的英雄救美,眾目睽睽下美人在懷,自然是四目相對,一眼兩眼,含情目裏定姻緣。但這個四目相對,須是英雄和美人四目相對,方是一段風流。

此刻,救人的英雄卻來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這是唱的哪一出?

鳳九不解。

待瞧見被救的白衣美人踮著左腳半邊身量都靠在青年身上時,方拍腦袋一悟,原是美人被自己適才一撞,跌得腳傷,青年直直盯著自己,大約是對自己這個傷人兇手的無聲譴責罷。

這個事,原是自己方才處得不妥。

鳳九三步作兩步下樓來,最後兩步台階,因腳上一個虛浮差點兒跪下,被青年伸手扶住,力道不輕不重,拿捏得正好。他這個義舉,她自然需擡首言謝,順勢將手中幾顆金錁子遞到一旁白衣美人的手中。她做這個公主,別的沒有,就是錢多。

美人瞧著手中的金錁子,有些訝然。鳳九上前一拱手:“方才事急沖撞了姑娘,還令姑娘受傷,身上別無其他唯有些俗物,望姑娘收下權作藥資診金。姑娘若收下便是寬諒我,姑娘若不喜歡金子,”她將脹鼓鼓的錢袋子一抽,“我這裏還有銀子珍珠寶石明玉,姑娘喜歡哪一種?不用客氣!”

一番漂亮的賠罪話剛說完,姑娘還沒有反應,卻聽玄衣青年向她低聲一喚:“殿下。”

窗外突然落起一場豪雨,嘩啦啦似就地散落了一壺玉珠。鳳九茫然地轉過頭。

無根水自九天傾灑,如同一匹雪白的瀑布垂掛屋檐。瀑布前頭,青年身姿頎長,黑發如墨,眉眼宛如畫成。目光相接處,仿似迎來一場暮冬時節的雪凍。

他稱自己……殿下?鳳九腦袋一轟,這個冷冰冰的玄衣青年,想必是阿蘭若從前的熟人。今日未領仆從出門,著實失策,尋常遇到阿蘭若的熟人,仆從們皆可幫襯著略擋一擋,往往擋過三招,對方的身家她也摸透得差不多了,但今日之狀……看來只有使一個下策。裝不認識。

鳳九佯作不解向青年道:“方才也有幾人同我招呼,稱我什麽殿下,你是不是像他們一樣,或許認錯人了?”

青年原本平靜的眸色驀然深沉,銳利地盯住她,良久,緩緩道:“你記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