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孰若別時(第2/3頁)

定權微笑道:“陛下是太不了解你了,竟敢讓你來做說客,這不是開門揖盜,引狼入室又是何說?”

阿寶也笑了,將手中野花揉碎,擲在定權肩頭,道:“陛下也太不了解殿下了,否則我是狼是盜又有何用?”

定權捉住她被花汁染紅的素手,道:“不要緊,有你了解,就足夠了。”

阿寶偏過頭,道:“陛下的話說過了,殿下可有什麽要向陛下說?”

定權從石桌上拿起了一封早預備好的信函,道:“煩你轉呈陛下。”

阿寶收入懷中,輕輕問道:“陛下的話說過了,給陛下的話也妥帖了。現在我不是欽差了,我就是我了,殿下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定權點頭道:“有的。”

她等候著,看見他微笑,在一切都過去之後,他純粹的溫和的笑容即便在這天下最美好的江山中,在這江山最美好的暮春時節裏,依舊是最美好的一道風景。太美好的東西總是會讓人心痛,她此刻滿心作痛。他的手攜著她的手,他鄭重說道:“今日別後。願與君生生世世,永不再晤。”

阿寶仰起頭,看著他,這或許是他能夠給她的最真誠的歉意,和最真誠的誓言。那麽她對他的歉意,她對他的誓言,還有他們那些還未盡的心願,該如何去彌補,該如何去宣示。來世固然不可期待,且把今生緣分寫盡吧。

曖曖春暉之下,他精美如畫的五官之上,神情沖淡平和,秋水般無喜悅,春水般無哀傷。唯有被全世間遺棄,自己亦遺棄全世間的人,才會有如此安靜如水的表情。

但是她不得不擾亂這一池靜水了,她輕輕訴說:“很久以前,有人說過,到最後的時候,想讓我告訴他,我究竟是誰。”

他笑笑:“很久以前,那人也說過,早已經不重要了。”

阿寶一根根撫摸過他文人的纖長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春恩下,溫暖如天生,他不會知道這種溫度讓她多麽的欣慰。她笑道:“我姓顧,回首之顧,乳名叫做寶,珠玉之寶。這是因為我的父母,都將我當做捧在手心中的珍寶。”

她牽引他的手,讓他將右手的手心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一怔,平靜的態度突然被打破,神色從最初時的不可思議、驚惶無措終於轉為欣喜莫名,他的手指顫抖,如在觸摸世間最珍貴也最脆弱的珍寶,無數次失落卻終又重得的珍寶,蒼天最終何厚於他。他喑啞了嗓音問道:“多久了?”

阿寶站起身來,將他的頭顱攬到自己的小腹前,道:“還有六個月。”

他今世最後的淚水終於淌下,道:“多謝你。將來請你告訴這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個軟弱的君主,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是除了對他,了無遺憾,除了對他,了無歉疚。”

她微笑點頭:“我也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個軟弱的君主,但是一個清潔、正直、剛強的人,一個小怯而有大勇的人。這樣的人不會是不稱職的父親。”

他擡起頭來,首次看到春暉下,她眉宇間有寶光流轉,她美目中有淚水降落,晶瑩剔透,光華熠熠,這最初也最終為他而淌落的淚水,讓他心生虔誠感恩,也使他明白,一個女子流淚,可以與悲傷與否無幹,與感奮與否無幹,甚或與堅強與否亦無幹。

他起身,對她說了一句什麽話,轉身行入陰暗的室內,那春光不能及,春風不能度的所在。一切恩怨既從此處開始,一切恩怨亦從此處了結,本已是大圓滿,何況還有她眼淚的救贖,使他可以期待下一個更加光明的輪回。

那麽還有什麽可遺憾呢?

她在室外向他行大禮,亦轉身,向著背對他的方向,漸漸遠離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這世間存在他的所在。

她和他之間,她心心念念等候了這麽久的收煞,好奇了這麽久的收煞,原來如此。

她回宮回閣,盤桓換去了為他鮮血沾染的衣裙,方前往復旨,再度站立於天子面前。皇帝望著這位幾乎陌生卻又似十分熟識的兒婦,記不起她究竟神似哪位故人,他問:“我的話都帶到了麽?”她回答:“帶去了。”皇帝問:“他怎麽說?”她沉吟道:“殿下都聽進去了。”皇帝點頭道:“那就好,再過數日,你可再去看看他,告訴他,等過了這段日子,朕也會去看他。”她輕輕搖搖頭,道:“妾不會再去了,陛下也不必再去了。”皇帝疑惑道:“這是何意,他仍舊是……”她取出了那封信,默默無言,雙手奉上。

無需她再多作解釋,片刻後緊隨她入殿之人向皇帝無上惶恐地回報,宗正寺卿吳龐德已經急得死而復蘇幾次。而廢太子蕭定權,在禁所內,用一支不知何處所得的磨利的金簪,挑斷了自己左手的血脈。待人發現時,他正閉目端坐在室內,姿態優雅如生前,面色安詳如生前,卻已經失救。他足邊地面與青衫袍擺上,郁積著一汪尚未幹涸的鮮血。染血金簪垂落其間,簪頭仙鶴振翅之勢,似欲於碧血中飛入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