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臨江折軸(第2/3頁)

她突然呆立,無言以對。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微笑道:“那麽,各自珍重,就此別過。”

上巳日晨,皇太子蕭定權奉聖旨,在數百金吾衛士的擁護下,赴長州處理善後事,並迎武德侯靈柩返京。

到六日常朝上公開下達旨意時,皇太子已經啟程三日,已出都城數百裏,躍躍欲試的眾臣工一拳放空,無力回天。

但是有人還是提出了這樣的抗議:“自古儲貳不預軍政,何況本朝儲君本已深泥其中,正冠提屨,應加百倍小心。更兼戰事初平,兵民未安,儲副千乘之軀,輕入虎狼之地,萬一變生不測,則家國兩誤,悔之不及。”

抗議者未發的言論,皇帝自然也聽懂了。雖天子以鐵腕強權鎮壓了趙庶人,卻同時於京整理軍務,太子謀反嫌疑終究未徹底洗刷。長州方面尚駐十萬大軍,太子經年管理給養事務,與將領也好,甚或與駐軍也好,其瓜葛絲牽遠非旁人所能想象。武德侯卒,掌長州軍事政事者為太子表兄副將顧逢恩,彼為太子至親,太子當時既能以一封家信盡數遙控,何況耳提面命。即有李明安與之分庭抗衡,而天子臨淵驅魚,旁林縱虎的嫌棄是怎樣都避諱不了的。

而抗議者的目的,皇帝也清楚無疑。終無此事則為苦心孤詣未雨綢繆,終有此事則為深思熟慮高瞻遠矚。普天下總有人,是一件賠本買賣都不願做的。可惜滿朝束帶者,皆是精明生意人,這朝堂,早如市集。

皇帝在心中嘆了口氣,回頭想吩咐陳謹宣示退朝,卻發覺陳謹的面孔已經不在身後。他忽然愣住,前朝已經沒有太子,後宮已經沒有皇後,邊城已經沒有故友,膝下已經沒有孫兒。放眼望去,難道這群精明的生意人,便是自己日後最親近之人?

他擡起頭,看見殿門外,他服朱袍,著烏舄,執桓圭,他穿過買賣交易,待價而沽,討價還價的吵嚷人群,他唇角上揚,似是嘲諷,似是得意,竟又似十足真誠,他舉手加額:“臣謹為陛下賀……”

皇帝闔目,掩去了這不快幻象,既不願和群臣共處一堂,亦不願還宮獨居一室。兩害相權,於是三月初六日的朝會,在沒有任何議事的情況下,卻足足往後拖了一個多時辰。

在他們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時,朝會應有的主角,皇太子蕭定權,已經在指揮李氏親點的數百金吾衛士的護送下,驅馳於離京去國,北上邊陲的路途上。

在他們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時,皇太子勒馬回首,來時的九重宮闕,七寶樓台已為重重煙樹浩浩雲山阻礙。

星沉月落,天際一線有了濛濛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萬裏山河,毫無保留的呈現在生於長於幽深宮闕的皇太子充滿愛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隨他,保護他,押解他的所有的軍士一道,策馬馳騁。不同的是,他們全副重甲,他儒帶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與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織出的春晨的風,於他向天際展目之一瞬,灌滿他lan袍廣闊的袖口,使廣袖飄舉如浮雲。那種不潤不燥的觸感,他浸淫其中,感受到從來未有過的清朗和輕松。

於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見了江川澄碧,如帶如練,江上漁舟點點,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嵐中的青山尚未及閃金耀綠,成為未設色的稿本。驅馬馳騁中,一副水墨氤氳的千裏江山圖卷自動於他眼前無止無盡,徐徐鋪陳,以日月為印鑒,雲雨做題跋,天與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裝幀。

那些有色彩的,無色彩的;那些有香氣的,無香氣的;那些流動的,靜止的;那些天中飛的,山中開的,那些隨風飄逝的。山陰-道中,目不暇接。

至寶必有瑕穢,他終於了解此語未真。面前這至寶,足下這至寶,他所身處這至寶,這座養育他的如畫江山,完美無瑕。太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心痛,他此刻滿心作痛。

那些天養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樸的;那些藐小的,宏大的;那些過往的,未來的,那些現在的。他不能了解,如此的美好,為何要對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愜意,如此甘願。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說過的一句話:親眼看到了這樣的江山,不必登仙,一個人的胸懷也可以無比的寬廣。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樣,已經離去,已經歸來。他不用再想象她會見到什麽,因為他已經見到;他也不必再羨慕她見到什麽,因為他已經見到。或有絲毫遺憾,即他不能與她同觀,這絲毫遺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滿是滿,完美者未必完滿。

說起未必完滿,在這古老而永恒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個古老而永恒青春的故事,那隨著歲月流逝反復上演永無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絕情的君王召回為他廢棄的流放的太子,臨行時他的車軸折斷,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