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銅山西崩(第2/4頁)

許昌平垂頭沉默,良久方道:“殿下的話,臣記住了,但是臣還有句老生常談的話,也請殿下牢記。”定權道:“你說。”許昌平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定權道:“主簿也以為,我是個軟弱的君主?”許昌平道:“殿下待人,有時太過仁慈。”定權失神一笑,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如果這份仁慈是給主簿的,主簿還會這麽說麽?”

這是一句極尋常的問話,許昌平卻一怔,方低聲回答道:“臣不需要。臣只希望,殿下時至必行。”

晚膳後,皇太子請求陛見皇帝,未言明為公事為私事。皇帝也沒有借故阻礙,就在寢宮康寧殿的側殿召見了太子。定權行禮起身,見皇帝身上所著也是淺淡服色,只是未易冠,神情舉止之間,亦未現十分傷感,索性將預備的幾句告慰官話盡數壓下。

父子二人相對無語,雖是太子主動求見,卻並未主動言談。良久後還是皇帝先開口問道:“你的齊衰制好了沒有?”定權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處。”皇帝道:“為何不服?”定權道:“大行皇後喪禮未定,既定臣自會穿戴。”皇帝又倚案靜靜看他許久,微微點頭道:“是麽,是喪禮未定,還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齊衰,而是斬衰?”

一語既出,滿殿人皆驚惶失措。定權卻未顯太過驚恐,緩緩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話,臣不明白。”皇帝道:“何乃太謙,你如此聰明人,怎會聽不懂?”定權雙目廉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話,臣正是聽懂了,所以才不明白。”皇帝道:“那朕不妨給你個明白,有人告訴朕,說詹事府內,有個掌文書的主簿,是姓什麽的來著?”定權道:“言午許,名昌平,字安度。”皇帝道:“對,就是這麽個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東宮見過你的那個人。”定權擡頭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陳瑾一眼,陳瑾偷顧皇帝,低下了頭去。皇帝未加理會,接著說道:“有人密告,說他有行走串聯京衛的行徑,而且並非一時一日。你知道這話說出來,是什麽罪名麽?”定權點頭道:“果然以文臣結交武將,還是京衛,這是有謀反的嫌疑。只是,他不過是個從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內主文移,他串聯京衛何益於已,何用於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這也就是說,是臣有謀反的嫌疑。”皇帝道:“可是你好像並不驚訝,也並不害怕。”定權輕輕一笑,將雙肘平放落地面,道:“臣不是已經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麽,如果還有比這更誠惶誠恐的姿態,臣也願做願為。至於學婦人女子涕泣分解,賭誓求告,臣今時今日固不屑,陛下難道就會輕信嗎?”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說什麽。”定權額頭觸地,道:“臣謝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現不耐煩,手指輪流煩躁地敲了敲幾面,道:“此事偏發在此時,朕還在猶豫。但是你來之前,朕已經下令緝捕了。你放心,僅他一人,別無牽涉。”定權道:“如此最好不過。非常時期,牽涉無益。”皇帝一笑道:“看來今日你的話還長,不是鐵打的膝蓋,就站起來說罷。”定權扶膝起身,道:“謝陛下。”

皇帝道:“朕說過,朕喜歡你這麽說話,看來這話你是記住了。”定權笑道:“陛下說過的話,臣不敢不都記住。譬如這句——陛下說陛下與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許多事情,根本就不會有這麽麻煩。當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經夠麻煩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說過,記不太清楚了。”定權道:“靖寧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憶,問道:“是麽,那麽你是怎麽想?”定權道:“當時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恥笑,還有些難過。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當日對臣說,只論父子,不說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請旨,陛下與臣,只論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頷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權輕輕點頭道:“臣今夜來,是請求陛下旨意,勿令廣川郡返京奔喪。另,大行皇後禫祭後,再擇日令趙王婚姻之藩。”皇帝擡起二指,疲憊的捏了捏四白,問道:“你自己聽得見現在在和朕要求什麽麽?”定權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這樣和父親說話,是不孝不敬的罪狀,以手足的身份這樣議論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惡行。只是臣適才說過了,今夜與陛下只論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進言,請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麽規矩你懂,這算是引論,你接著闡述,朕聽著。”定權點點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與臣在此處鬥茶。其間臣問陛下,小顧出關,臣算是明目張膽插手了軍事,有事發之日,陛下可能護臣周全。”座中皇帝並不說話,定權接著說道:“如今小顧既已出關,為其父也好為自家也好,無需督促,他定會全力以赴。陛下不必憂心,臣也不憂心。”皇帝哼了一聲,道:“你考慮得很周全。”定權笑笑,道:“臣正是沒有考慮周全,如此輕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話說,臣與人鬥,在這一步便已經輸了。陛下信否,三日後重開朝會時,彈劾臣的奏章會將杜相的中書省淹掉。”皇帝反問道:“所以說,你後悔了?”定權搖頭道:“臣無悔。臣既為儲君,不會以身損國。只是臣雖愚昧,眼前之事,未來之事,大概也能預知一二。臣這幾年辦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過,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預庶政預大政了。大約大行皇後崩卒,在他們看來,臣也是要負責的。——不,不論臣需不需要負責,古往今來,儲副以養德養孝為主務,引發了這種議論,本身就已是大罪。何況東宮衙署的人還被拘禁,這樣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從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