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茶墨俱香(第2/3頁)

皇帝笑著搖頭道:“何至於此。”

定權將金湯瓶放置於風爐上,正簪纓,整寶帶,撣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兩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這是國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還有下情要向陛下稟告,也請陛□察。”

皇帝道:“你說。”

定權毫不避諱,昂起頭道:“自靖寧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會計財務,為這事何相那裏硬壓下過多少彈章,全都是指責臣不恪臣道,不養德行,染指政務的,陛下聖明,比臣要清楚。”他一雙鳳目光華如炬,直視皇帝,略略提高了聲音:“陛下,父親!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務,還染指了軍隊,要是日後叫他們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時,父親可能護兒周全?”

皇帝亦望著他的面孔,莞爾道:“叫你辦了這麽多年實務,果然也練出了你的膽量。不說別的,單就是說話不再同朕拐彎抹角,也算是一大長進——朕實在不喜歡你小心翼翼的樣子。”

定權道:“臣失禮之罪會另請處分,還請陛下先回答臣。”

皇帝笑道:“文人們說話,總是很難聽,叫人不舒服,不光你挨罵,朕也一樣挨罵,如果都要計較,只好什麽都不做,但是不做,他們還是要罵你不作為。至於你說的意思,朕剛才說過了,不至於。就算你染指了軍隊,染指的也是你父親的軍隊。子弄父兵,罪當笞。一頓板子而已,你沒有挨過嗎?”

皇帝既然半做玩笑語,定權便也笑了笑,微微緩和了目光,道:“爹爹便要打,也乞低舉輕落手下容情。臣也是肉身凡胎,打重了,臣怕疼。”

金瓶中富貴湯響,定權將適才碾好的茶末雙手遞給皇帝,皇帝抄手示意道:“你來吧。”他既然請客不誠,定權也只好反客為主,選出一只曜變天目油滴盞,慢慢用熱水協盞,道:“難得陛下有暇,臣倒還想起一樁小事,要請陛下的旨意。”

皇帝指著另一只供禦款兔毫建盞,道:“用這只。你說。”

定權不與他爭辯,依言換過了茶盞,接著說道:“太子妃前幾日對臣說過,翰林學士張拱辰的女三公子,年已笄字,才貌俱佳。”

皇帝一笑道:“你想納側妃?”

定權笑道:“臣沒有這個打算。這是皇後殿下一向的懿旨,命太子妃為五弟留意,臣想此女無論家世人才,都堪五弟好逑。陛下何不盡快下旨指婚,以免吾家佳婦先為他人所求?五弟婚禮之後,也才好就藩。”

皇帝拈須沉吟了半日,道:“此女果如是言,這是佳事。”

定權笑道:“那臣先代五弟謝過爹爹玉成恩典。”他說話間,已用金匙將適才篩羅好的茶末挑入溫熱後的茶盞,注入沸水,調膏完成。

皇帝也不再說話,靜看他左手提起金瓶提梁,右手執竹筅,聚精會神,避開調制好的茶膏,先沿盞壁注水,隨點隨擊,盞中湯花初現。然後直注茶面四周,急注急止,同時執筅右手加力擊拂,湯花顏色漸開。再次點入沸水,擊拂如前。皇帝突然撿起金茶匙在他右手手腕上重重一擊,定權吃驚擡頭,皇帝皺眉斥道:“第三湯擊拂,手腕用力要漸輕漸勻,這一步便出了差錯,其後四五六七湯步步力不從心,湯花難咬盞,易現水痕,你若與人鬥,此時便已經敗了。——小時候朕教你的東西你全都忘記了嗎?”

定權愕然半晌,也不接話,另取一盞,重新協盞調膏點湯,直到七湯過後,將茶盞雙手捧給皇帝,才輕輕笑道:“臣駑鈍懶散,確實不記得陛下教誨了,請陛下恕罪。”

皇帝接過茶盞,先觀色,再聞香,品了一口放下,果然定權二次炮制的盞中湯花已漸消逝。

皇帝指著茶盞道:“說到底這和你寫字一樣,不是一夕功夫。如今國是紛繁,待到了結此役,朕和你都得了空閑,朕再親自督導你,重頭學起。”

定權笑道:“臣現在年紀大了,再學怕也不如年少時伶俐,只怕陛下要失望。”

皇帝哼了一聲笑道:“大不了,讓人到盧世瑜家裏把那柄戒尺再要回來,朕不信你手心再脫幾層皮,最終不成此道中三昧手。”

定權笑著告饒道:“時隔這麽久,誰家還經年收著那東西。良馬見鞭影而行,臣同此心,不敢偷懶。”

話已說盡,夜亦深沉,皇帝微露倦意,道:“朕要歇了,你該辦的事情也趕緊辦了吧,去吧。這餅龍團一並帶走。王常侍,送送太子。”

定權謝恩後,王慎捧著鑿去一角的茶餅送他行至殿外,定權笑道:“好金貴一盞茶。”王慎看了看茶餅道:“殿下忘了,建州貢茶,龍園勝雪之上,尚有龍焙供新和龍焙試新,只是去年春天的或賞或用早已經沒剩下了。陛下這裏,大概這算最上品了。”將茶餅交到他手中,又道:“到底殿下年長了幾歲,處事穩重多了,陛下也不把殿下再當小孩子,也比從前客氣多了,到底這才像是反正的樣子呢。”定權似笑非笑道:“阿公啊,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待我的一個側妃也比從前客氣多了。”他答非所問,王慎奇怪道:“殿下說什麽?”定權笑道:“我寧肯陛下還當我是小孩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這種客氣,我實在承受不起。——好金貴一盞茶,一口喝掉了半個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