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青冥風霜(第2/2頁)

說起此次京察,最引人矚目之事自然是中書令何道然致仕,長和最先報告趙王的,自然也是此事。天色向晚,趙王定楷正在書齋裏用火箸撥著炭盆裏埋的栗子,不時有劈劈破破的爆裂聲,滿室皆是帶著炭氣的甜香氣味。見他攜帶著一份邸報過來,放下手中的事業,接過隨意翻了翻,笑道:“年年皆說要致仕,只怕這次是當真了。”長和取過箸子,蹲下身將幾顆已經炸開的栗子一一替他撿到盆沿上,道:“何道然已經七十有二了,素來身體又不算健旺,到後來連上朝都成了樁苦差事。況且他在任期間,政績不曾築過半分,禦史台的彈章,給他家砌兩面南墻都夠用了。年年求去,只怕皆是發自肺腑,只是陛下不允。他從前抱怨,皆是私下裏,到了去年起,索性便在大庭廣眾下了,說日夜掛念著自己在江南的林苑,自建成後一天都不曾入住,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旦斃命任上。”說完又呵呵笑道:“只可惜滿朝上下也沒個厚道人,當初聽他說了這話,皆當面笑贊他有武侯遺風。如今又說,雖未做到死而後已,卻也做到一半兒了。”定楷忍燙剝了一顆他揀出的栗子,一面吃一面笑道:“何相有苦衷,陛下未必沒有。滿朝論資歷數他最老,論性情要數他最和善,難得得是不親陛下、不親東朝、不親邊將也不親封建,偏又面皮夠厚。這樣一尊活菩薩,閉著眼任事不管,只管替陛下占住了這把交椅,這些年來省去陛下多少精神?”長和道:“陛下只要屍位素餐,只可惜這位菩薩不識趣得很,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中了風。依殿下所見,陛下若要再提舉,花會落誰之家?”定楷將邸報遞還給他,仍舊自己持箸,將幾顆栗子在地上成幾排,首排三而次排六,方道:“何道然這幾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生生將相位坐成了虛設。陛下好容易得以避開省裏,種種庶務得以徑向六部號令,只怕一時不想再自尋麻煩了。”又問道:“你知道東朝可曾向陛下薦過什麽人選?”長和答道:“還不曾聽說。”定楷點頭道:“這是和東朝相關大事,三省中有張陸正與他固然是好,再出李栢舟卻也是禍事,他不能不謹慎。”半眯著眼睛,盯著那栗子看了半晌,忽然自顧自撲哧一笑。

長和自要發問,定楷道:“我是想起了前些日子,東朝在朝堂上說的話。”遂將皇帝表彰當日太子的對答復述了一遍。長和細細玩味,問道:“殿下笑的,可是東朝驅馳奔走幾個字?”定楷頗為贊賞的看了他一眼,將地上二排的兩只栗子取出,依舊投入火中,道:“東朝當眾說的與其是謙辭、是撇清,到不若說是實情、是抱怨。陛下幹放著相位不用,倒派儲君日日銜憲,在部中輾轉。只是這六部之中,規定死了他又只能前往戶工二部。此二處位卑事冗,有功不賞,有過必罰,一面輕易桎梏了顧思林,一面又輕易桎梏了東朝。”他轉向地上還剩的七枚栗子道:“若是你是東朝,可還有余力想這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

長和隨他一樂,撇去此節不提,只是又將此次京察各處的遷轉一一報告給定楷,此事頗為繁瑣,難得他記性好,手中又拿著提辭,不時看看,將省、部、台、衛的變動與定楷說下來,也耗去了近一個時辰。定楷在一旁蹙眉聆聽,只覺皆是正當移動,並無甚蹊蹺,才微微安放下心來。正在回味中,忽又問長和打岔道:“此次遷入蘭台的舊翰林,臣皆按王爺鈞旨,各有奉獻。只是臣想著,時已至此,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朱緣朱大人處,王爺可要預備下些什麽?”定楷擺手道:“此人你不要去招惹他。”長和奇道:“臣一直奇怪,此人是李栢舟的門生,太子素無收納之意也在情理間,為何王爺也要退避三舍?”定楷道:“你只知其表,太子不近朱緣,並非李栢舟之故,李氏門生故吏亦多,東朝豈有一一諱避之理?何況他當日任張陸正佐官時,與張頗為親近。”長和思想了半日,問道:“他是陛下之人?”定楷笑道:“我只知道他是朝中第一聰明之人。”

兩人說笑了一回,定楷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問道:“還剩何處?”長和也隨即起立,答道:“余下兩坊、詹府和地方。殿下若欲早些安歇,臣不妨明日再與殿下說明。”因牽記太子近臣,定楷踱了兩步,仍道:“既然如此,你先將坊府說了罷。不必拘禮,你坐下,邊吃邊說。”長和應了一聲,自然不敢造次,慮他已現疲憊之色,遂匆匆將兩處的人事變動與他一一報告了,又總述道:“坊府設官雖不不多,單論變遷之巨,卻異於他處。”定楷嗯了一聲,以示知情,解釋道:“這兩個衙門的名額原本多是加官,以系東朝與廷臣。及至今上不欲如此,遂成供翰林轉徙之所,其間皆做得是無情流水官,不足為奇。”長和笑著答應道:“是。”將手中冊頁整理收好,留在定楷案上,隨口又說笑道:“說是無情流水,其間也有磐石未肯轉移。”定楷已經低低打了個呵欠,問道:“此言何解?”長和笑道:“無他,詹府的人前後已換了三茬,聽聞只有一個主簿安據其位,六年間未升未落未轉,年年考功,皆是平常兩字。詹府內專門有人替他寫下個對聯,道是:考語稱職,稱職詹士一時韌。績效平常,平常主簿萬古長。就連新任的副詹赴衙,還是向他請教的衙內規矩。”定楷笑道:“天下原是有這等不長進的人。”又道:“我今日不知怎的,頗覺倦怠,你也先行退下吧。這些東西,你都撿回去晚間胡亂用用吧。”長和答應了一聲,喚入侍者侍奉他浣洗,一面自己將盆上栗子拾盡,方想告退,忽聞定楷問道:“即便考語年年只是平常,足夠兩屆,也當轉移,或升遷,或入別衙,為何仍居彼位?”長和不知他為何提到此節,一時愣住,答不出話來。只見定楷將巾帕敷在面上,悶聲道:“我記得當日在宗正寺,何道然提議,太子千秋,前去相賀的似乎便是一個主簿。”長和試探詢問道:“殿下?”定楷移開手巾,擲於金盆中,問道:“彼主簿可是此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