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蓼蓼者莪(第2/3頁)

皇帝此夜本一心歡喜,被太子板起面孔一番說教,也覺甚為掃興,看著皇孫把糖吃盡,便抱他下地道:“翁翁想早些歇息了,阿元且隨你爹爹回去吧。”一時太子與皇孫同向皇帝行禮,辭出了殿去。王慎一直侍立在外殿,見二人出來,皇孫欲費力邁過殿前檻階,定權卻只管挓挲著手,擡腳便走,遂恨恨趕上前去,伸手攬起皇孫,送他出殿。一雙眼睛忿忿看著定權,定權知他在外間聽得一清二楚,卻只作不察,笑辭道:“阿公不必遠送了。”王慎知道今夜太子妃未至,只有他攜皇孫同歸,卻如何放心得下,到底將皇孫抱到殿下輦前,便將他往定權面前一送,倚老賣老辭道:“臣年邁,不能攜皇孫升輿,只得勞煩殿下了。”眼見他滿臉不知所以的左右去看隨行的宮人內侍,更是恨得牙癢,憤憤然把皇孫往他懷內一搡,轉身便走了。

定權無奈,只得一手攬著皇孫登輦,他頗做不慣此事,提著小兒如提貨物一般,只是覺得皇孫輕得怪異,既到輦中便立刻將他放下。往日他來皇帝處問省,不是獨乘一小輿,便是與妃共乘一大輿,如此父子獨處卻是頭遭。二人各據一隅,半晌也沒有聲響。輿外微雨仍紛紛落下,他側目望著雨中宮闕,燈火的影子映在水裏,上下光明連成一片,一個宮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濕,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擊掌示意停輿,探頭問道:“此處可是處罰宮人的處所?”幾人連忙告罪向前,將那宮人飛也般架走了。這幾日變天,定權歷來的四逆之症本來便又有些發作,今夜穿得又稍少,這一番折騰,忽覺鼻中有酸癢之意,便以袖擁口,依著車壁輕輕咳了兩聲。皇孫一直在側悄悄察看,此刻忽然問道:“爹爹,你冷麽?”那聲音甚是稚氣。皇孫除了公中喚他“殿下”,家常時一直還是喚他“爹爹”,今日只有他二人,且隔得甚近,定權只覺他的聲音比往常清晰了許多,依稀記得從未與他單獨對答過,一時便不知是當開口回復還只是搖頭示意。皇孫不聞他答復,忽想起長沙王教過的取暖辦法,便將小嘴湊到他手邊,為他呵了兩口氣。

此人皮膚雪白,眉宇清秀,雙目亮得像兩粒明星,據許多人說他生得很像自己。他烏黑的頭發梳成可笑的模樣,身軀上穿著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溫暖的氣息中還不斷散發出糖味。這個幾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兒,突然做出這般奇怪的親昵舉止,定權一瞬間愣住了。片刻後,他靜靜地抽回了手。

皇孫如同所有犯了過錯而遭呵斥的小兒一樣,重新訥訥地垂下了頭,一根根的數著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說話也不再動作。

輿內的光線昏暗,就像定權彼時看不見兒子眼中溫柔天真的報恩神情一樣,皇孫也看不見父親眼中隱隱的厭惡、訝異、不慣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從康寧殿回到延祚宮的路程不算長也不算短,卻很尷尬。下輿時,定權只是囑咐宮人將皇孫送回太子妃閣內,並沒有再伸手提攜他。

周午追逐定權回到他的小書房內,方欲開口,卻聞定權咳嗽了兩聲,怕他著涼,遂吩咐人準備熱湯,備他濯足之用。一時間湯水齊備,打發走了旁人,周午看他自己動手除去靴襪,這才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今晚何故又要引得陛下不快?”定權將足尖點入水中,只覺微燙,慢慢咬牙將雙足浸沒水中,吸了口氣,方笑道:“是王常侍派人用八百裏加急告訴你的?”

周午並不接他的譏諷之語,只是繼續自顧說道:“按照國制,皇太子之子援例理當領郡王銜。陛下愛重皇孫,這是天大恩典,殿下何苦又作此態?”

定權不肯作答,閉上眼睛呼吸湯中澤蘭與艾草混合的香氣,半日始覺雙足溫暖,鼻息通暢,這才伸出腳來,周午見狀,卻只把巾帕往他身邊案上一搭,也不再理會。定權想起今夜王慎的舉動,啞然失笑道:“你們當真見我年來脾氣好些,一個一個都要欺到我頭上來不成?”見周午開口欲語,又冷笑道:“你又懂得什麽?顧逢恩去年才封了侯,如今又輪到皇孫,陛下當真便是一條路也不想留給顧思林了麽?這不是促他速死又是如何?”

周午全然沒想到他會說出這般話來,一愣有時,方嘆了口氣,取巾帕為定權將雙足拭幹,道:“陛下未必便是此意,殿下何苦要想這麽許多無益之事?”見他不語,也不再換人來服侍,親自捧湯出去了。

皇孫回歸之時,太子妃正在卸除簪珥,對鏡補描晚妝,見宮人攜他回來,也頗覺快慰。待他行過禮,便住手抱他起來,隨意問了幾句話,無非是皇帝與他的對答一類,待聽到耳下生痣一語,不由便笑了起來,贊道:“我們阿元果然是有福之人。”兩旁宮人連忙附和,將皇孫聰明、孝順、伶俐之語又說了個無算。又說到封王之事,皇孫卻不能記得父親的那許多微言大義,只能轉告太子妃道:“爹爹不許。”太子妃微愣了愣,道:“爹爹不許自是為了你好。”皇孫乖巧的點了點頭,道:“娘,你繼續梳妝,阿元在一旁看著。”太子妃笑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