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夜雨對床(第2/3頁)

定權連日所憂之事無過於此,見他明白說話,亦不再隱瞞,道:“國朝這一場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積累,這怕還只是個牽頭。自前年起,江南田賦便增了一成,去年又增了半成,如此消耗,只怕天下也是財盡。今冬的晚稼果然不保,明年春來青黃不接之時,官口民口,皆嗷嗷待哺,將軍與本宮……”余話不知該怎麽出口,輕輕咬了咬牙,又道:“不管如何,孤只一力支應罷了,只望將軍在前平安便好。此役只可勝不可敗,將軍和孤皆心知肚明,孤只怕他戰事之余,還要再顧忌到孤的處境,難免便會焦灼冒進。”正說到此,瓶中湯水滾開,定權移開湯瓶擊入許昌平調制好的茶膏中,看著頓時停止沸騰的茶湯,忽覺一心冰涼,笑道:“揚湯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這是一條退路也沒有留給我啊。”

許昌平擡頭看時,卻見他一手食指按著睛明,兩眼之下俱是郁青顏色,頗顯疲態,亦知他這幾年來勞心勞力,著實過得不易。想了想,自持了茶擊拂,一邊

問道:“長州可有軍報返回?”定權道:“將軍才去半月,便有信也沒有這般快到京。”許昌平知眼下戰事初起,局勢未明,也不好貿然打算,沉默了片刻,只得權且安慰他道:“陛下此舉,也是擔心再出靖寧二年時的戰態。殿下竭力辦理好此事,便也得算成就了首功。何況如今還有皇孫承歡膝下,便為此陛下亦不可不容情。”定權側耳去聽那窗外滾滾驚雷,笑道:“主簿幾年前見孤,還曾說過功至雄奇,即為罪由。陛下寵愛皇孫不假,這幾年待孤優容亦不假。只是凡人究竟難窺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隨相依,陛下始終不使趙王之國,也正在明白告訴我等此意。”

許昌平這才想起所來事務,起身行至案邊,將攜帶書冊中所夾一頁紙張取出,奉與定權。定權草草看去,卻是幾個新晉禦史的名字。許昌平望他道:“只恐趙藩並不安心做陛下奕具,亦想做奕手了。”定權冷笑道:“他的這般做作,便連孤也知道二三分,陛下豈能不察,不過放任他去遊戲罷了。”許昌平搖頭道:“趙藩這幾年寓居京城,閉門不見一客,唯以書畫為事,交通外臣,全賴他府中一謹慎家人。在千人萬目之下也算是做到了十成恭謹,陛下雖心知,臨事卻也難挑不出他的不是,這是一。待將軍功成之時,亦是其之藩之日,他心內自然明白此節,卻如此大費周折交往烏台官員,想必暗室之謀已非一時,殿下不可不防。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烏台雖非要職,卻須知人言可畏,輿情如水,載舟覆舟皆有前例。殿下難道忘了靖寧二年之事和……”遲疑片刻,終仍直言道:“冠禮之事了麽?”定權聞言,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對著面前的茶具呆了半晌,方嘆道:“孤的這一幹兄弟。”有意無意又看了許昌平一眼,才啜了兩口茶,心中懷念舊人,娓娓道:“盧先生是當年文章領袖,彼時翰林和烏台中倒有多半是他門生故舊,而今其人不是序遷入部入省,便是多往地方任職。經你這一提,我倒是才想起此節來。此間舊人離去,倒叫宵小之徒鉆了這個空子。”閉目聽了半日風雨聲,不知所憶何事,忽又開口道:“如今不比當年在外便宜,孤舉手投足皆在人耳目之下,與外臣會晤,欲瞞過陛下難如登天。省部內我自有主張,只是其余諸事,還要勞主簿費力。”許昌平明白他所言之意,垂首道:“臣效力。”

定權見他只顧答話,捧著茶盞總是不飲,那盞中茶湯乳花破盡,似已冷卻,遂另取盞重新點制,推至他面前,道:“主簿不要著寒。”許昌平連忙謝過,捧起飲了兩口,方要稱贊他茶道的技藝又有長進,忽聞定權開口問道:“聽聞主簿上月又回了嶽州?”心下不由微微一驚,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權拘禁,他仍幾番返鄉,自有別因,此時將口中茶湯咽下,方答道:“是臣母殤日,臣返鄉祭祀。”定權點頭問道:“令堂神主現奉何處?”許昌平見他問及此事,想已早是查問清楚,遂照實答道:“臣養母殤後,養父又續娶了繼母,於其家中祀奉養母尚說得過去,再祀奉先母似乎便有違人情,臣又不忍先母成無祀之鬼,便每年與人錢幾百貫,將先母木主暫奉於鎮外一庵之中,平日添些供養,以待……”頓了一下,方繼續說道:“此庵名為惠清……”定權微微一笑,打斷他道:“主簿不必多言,孤隨口問問,只是怕一時事務繁多,有些事情顧及不到,委屈了你,卻並不是有意要窺探臣下隱私。”他年來性情逐漸沉穩,悲喜之態已不常現於神情語氣間,許昌平也難辨他此言真偽,只低頭道:“臣慚愧。”定權一笑,淡淡道:“主簿既將令堂神主奉於佛堂,當知佛法有四恩之說,報父母,報天子,報眾生,報三寶是也。你我自幼學儒,以釋道為虛妄之談,孰不知儒釋所說的根本,皆是出在一個孝字上。父有慈恩,母有悲恩,為人子者受恩不報,只怕異日墮入三途,輪回報應。主簿有心,我又豈能不體察?”見許昌平將茶飲盡,又道:“雨勢漸小,主簿便請回衙,所贈書籍亦請帶回,只說入宮時便逢雨,一向在墻下躲避,衣濕不可見君,待雨稍止而還即可。”許昌平見他謀略得仔細,遂將肩上衣物交還定權,重新穿上濕袍,行禮辭道:“臣告退。”定權點頭道:“孤叫周總管親送你從殿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