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襄公之仁(第2/3頁)

這壁留下的定楷,知道他二人有話要說,便也告退。皇帝看他離去,方對定權道:“你近前來說話。”遂又問了問供給邊關的錢糧數目,定權也只是有一答一,如實相報。皇帝半晌無語,許久方按額嘆息道:“十數載積累一朝罄盡。可知兵者果然是兇器,聖人不得已方用之。”定權答道:“自古保境安民之師,皆仁義之師。先賢亦曾說過,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陛下聖心仁德,懷柔天下,以故有此嘆。在外將軍將士不敢惜命,皆為報陛下天恩,陛下亦無須憂慮,還當以保養聖體為要務。”皇帝點頭道:“此事你辦得盡心,朕心甚慰。朕今日得邊報,慕之後日便師出雁門,留河陽侯駐守長州,安排得也甚是恰當,內事外事,朕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只是你仍需費心操勞數月,以成此役。”邊事情態,定權也已經知曉,只是皇帝正式照會,卻在此時,忙答道:“臣當盡心竭力,以佐將軍。”皇帝輕輕嘆了口氣,只覺得此等官話甚是寡味可憎,又問道:“阿元呢,叫他回來。”

太子攜妃乘輦離去,已近亥時。皇孫手上仍捧著那顆糖,抹得太子妃裙子上皆是。太子妃笑問他道:“阿元這是帶回去給良娣的麽?”皇孫只是縮在她身旁不做聲,太子妃見他這般模樣,不免心疼,低聲對定權道:“適才娘娘還問起吳良娣的病來,妾只說娘娘賜下的藥良娣一直在吃,這幾日看著還好了些,人也能夠坐起來了,待再有些起色,就帶她同去給娘娘請安。”見定權許久無語,似乎並未掛心,冷場半日,也自覺尷尬。遂又道:“娘娘還說起五弟的婚事來,說是再拖不得了,還問妾知不知道有合適人物,說與她知道。”定權淡淡問道:“你怎麽說?”太子妃看了他一眼,道:“妾只說妾居深宮,不知道外邊的事情。”又觀他臉色,才放下心來,將皇孫攬入懷中,悄悄嘆了口氣。

直至定權返回閣內之時,定梁還不曾離去,正緣在他書案上胡亂翻書,見他入內,忙跳下地來叫道:“殿下。”又望他身後,問道:“阿元呢?”定權一面自己卸下冠帶,一面教訓他道:“他已隨太子妃回去了。你要坐便好好有個端正坐態,適才那般成什麽體統?”定梁沒等到侄兒,本已略感失望,此刻又聽見兄長說教,生怕他引申下去,忙打岔笑道:“殿下,二毛是什麽意思?”定權往桌上望去,見正攤著一冊《世說新語》,一冊《左氏春秋》,知他問的是什麽,遂答道:“就是老人,頭發花白,看上去是兩種顏色。杜疏中皆有,你偏不肯仔細。”定梁點頭道:“那我知道了,就是陛下的那個樣子。”定權一愣,方想起皇帝頭發果然已經斑白,自己時時見他,反倒失察。走到案前坐下,接過宮人遞上的巾帕,拭了拭手,信口問道:“你看得懂?”定梁搖頭笑道:“還有好些字不認識。”遂指了其間幾個字,定權便一一與他解說了讀音意義,又將此節大抵的含義敷衍與他知道,定梁不過似懂非懂,問道:“這宋襄公說不傷害已經受傷的人,不擒拿頭發斑白的老人,不是個講仁義的好人麽?殿下前幾日給臣講《孟子》,還說仁者無敵,為什麽宋襄公仁義,反而失敗?”定權摸摸他的頭發,道:“梁惠王的仁義,是給自己人的。宋襄公的仁義,是給敵人的。”定梁又問:“那聖人說仁者愛人,自然是愛自己人,可還愛不愛敵人?”定權不想他如此發問,思量了一刻,方揀明白的話答他道:“聖人還說了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是說對待仇敵不必一味柔仁。”又想了想,明知有些事情與這黃口小兒說不清楚,仍道:“其實聖人便是襄公後裔,襄公戰說他的宋國是亡國之余,這是說宋本是殷商之後。殷人最重禮儀,守古法。中古之時,還不像現在一般有馬鐙,可以讓騎士沖鋒陷陣,兩軍交戰多為車戰,所以軍陣尤其重要。你讀《國殤》,裏面說淩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講的就是楚國的軍陣被敵人沖散後,將士血戰的悲壯場面。上古中古有許多要求交戰兩方遵守的軍禮,譬如說襄公說的“不鼓不成列”便是其中之一,在對方未結好陣營時,便沖擊對方軍陣,在從前的人看來,是既不講仁義也不講信譽的。只是襄公之時,這條古禮已經無人願意遵守了。天下混爭,權變和偽詐之術屢出,襄公卻一定要等待楚人結好陣勢,方肯擊鼓出兵,以至失了大好戰機,一敗塗地,自己也落得個千古笑名。”定梁道:“那是因為他是個食古不化之人。”定權愣了片刻,道:“因為他不屑屈就時人之俗,堅信心中道義,自以為仁義之師,便可所向披靡。明知宋國羸弱,仍然不惜以卵撞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