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三邊曙色(第2/3頁)

城下將士正歡飲至酣,顧逢恩跟隨顧思林,沿各營寨邊緩緩走動,不似巡查,竟如漫步。秋氣來襲,離人聲遠處已可聽得見草蟲爭鳴,似不敵風寒。遠遠傳來琵琶之聲,想是軍士們飲至好處,作樂為和。少頃琵琶聲停,開始擊缶,那擊缶之聲一陣緩一陣緊,終於停下,便有一人放歌道:

“君子賜宴,小人舉觴。嚴霜九月,擊缶中堂。

星漢西流,長夜未央。蟋蟀入帳,雁陣成行。

聲何嘹厲,斷我衷腸。鳥獸有智,人豈不傷?

不歸何為,衛我家邦。不歸何為,守我土疆。

家邦何方,門前黃楊。室中何有,白頭爺娘。

飼我婦子,稻麥菽粱。家無健兒,田園可荒?

昔握犁鋤,今把刀槍。負羽三邊,彎弓天狼。

將軍恩重,蹈火赴湯。誓破匈奴,凱歌煌煌。

明至沙場,命如朝霜。十無一返,蒿裏異邦。

涼沙蔽日,東方難光。來日苦短,去日苦長。

當此不飲,留待北邙?我身雖逝,我心不亡。

願學鴻鵠,返我故鄉。願學狐死,首向南方。

噫唏!天山無極兮,青海茫茫。

玉關難度兮,河陽不可望。

雖有長風兮,我魂可得遠飏?”

起初不過一人隨箏聲而歌,其後鼓角齊鳴,眾人和之,那歌聲逐風而遠,直上幹雲。顧氏父子遠立靜聽,不覺東方漸白,雲聚月沉。只余那顆天狼星,如出鞘之劍,傲居於西北天邊,寒光四耀,雖朗朗白晝,不損其鋒芒。

雖同屬一國,京中氣候,比起長州來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時禦園中荷葉初敗,蓮蓬子老,空氣中仍存絲絲暑夏余溫,不聞余蟬聲噪,雖是窮夏初秋而如晚春。延祚宮在禁中正東,宮內池館多種櫻、石榴和胡枝子。此時正當胡枝子的花季,台閣的角落便時時可見狀如風鈴的嫣紅花朵。深宮寂寞,晚風熏然而過,鐵馬叮咚清響。長長花枝的輕擺,那聲音便似是花朵相撞發出的一般,一院之內再無別聲,光陰仿佛凝滯在檐角,遲遲不肯向前流去。

院內一綠衣美人手持剪刀正立於花前,越墻忽然飛過來半支碧綠竹竿,滴溜溜便打中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定窯凈瓶,“嗆瑯”一聲脆響,登時劃破了院內的靜謐天地。那美人略吃一驚,方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樁玩笑之事,不由黛眉微鎖,那虛掩著的院門卻“霍喇”一聲便被推開了,跑進來一個滿頭大汗的童子,總不過□歲年紀,眉宇間甚是神氣,頭上總角,身著紅袍,此時看到院內有人,也吃了一驚,退後兩步,方駐足發問道:“你是何人?”一面又上下打量那美人,見她眉目清麗,身形修長,卻衣著尋常,頭上亦無珠玉,一時難辨她的身份,遂又開口問道:“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我怎麽從前沒見過你?”

那美人見他年紀打扮,大略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手上動作並未停駐,一邊用剪刀仔細挑選著剪那花枝,一邊微笑道:“我也從未見過你,你又是何人?來此何事?”那孩童背過手去,倨傲道:“你不肯說與我知道,我何必要先告訴你?我來尋我的馬,你可曾看見了?”那美人方知適才那半支竹竿是這孩子的竹馬,心中好笑,信口相嘲道:“爰居爰處,爰喪其馬。小將軍既然失了馬匹,應該向林下尋找,為何求田問舍,來到此處?”那童子愣了片刻,只覺她語音輕柔,念起詩來說不出的好聽,雖不知她何人,卻又不願就此被她看輕,思量了一時,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風,非君子安身之處。歧路亡羊,理當就近求之。”那美人見他小小年紀,卻聰明伶俐,口角十分老成,越發覺得可笑可愛,遂指著那竹馬道:“小將軍的馬便棲在此處。只是現下還有一樁麻煩,將軍的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無處供養佛前之花。官馬傷了民財,將軍該當何罪?”那童子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間的瓷瓶,拾起一片看了片刻,皺眉問道:“你究竟是何人?”那美人笑著反問道:“花瓶一事小將軍還未回復,為何只管問人?難道小將軍斷案,還要看人而異?”那童子搖頭道:“你大約不知道,這瓶子看起來不起眼,卻是前朝耀州窯的真品,此時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責罰你。你可引我前去,我親自向你家娘子說明實情,不使你受到牽連。”

那美人吃驚看他一眼,方想說話,忽見門外又探進一個小小頭來,怯怯問道:“六叔,我的馬還沒有要回來嗎?”

那美人聽聞此語,只覺心上如遭一記重錘,舉目望去,見一個四五歲幼童立於門後,磨合羅兒一般,瘦小身形,頭梳兩角,余發披於腦後,前額如敷粉一般清秀可愛,手捏著一支竹枝做的馬鞭,正依門悄悄向內探望,見自己望向他,連忙又將臉躲在了門後。那躊躇眉宇絕似一人,她一手中的剪刀登時垂落,另一手卻緊緊捏住了剪下的花枝,枝上尖刺,如利齒一般咬進她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