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雪滿梁園(第2/2頁)

他自然也看見了阿寶眼角未墜的淚水,心中稍稍猶豫,終於還是接著說道:“不敢相瞞,我有立雪之心,謹備了這束脩,專來求教。”他伸過手指去,阻止了那滴眼淚的下垂,低頭看了片刻,用它在桌上一上一下畫了兩道線。用手指點道:“我來問你,上有三十三層天,下有九十九重地,中間的這一片,所謂者何?”

阿寶不知他的用意,只見那兩道淚漬在桌面上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為人間。”

定權點頭道:“人間有五倫。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義,親親相愛,這是為人。夫婦異夢,手足互殘,朋友相欺,不仁不信,違背倫常,即有人身,卻也算不得成人。”他沉默了半日,方點著那兩道淚痕之間的桌面笑道:“今日醉裏,我錯覺自家已經躋身其中;酒醒後,方知不過一場大夢。”

他半晌沒有等來回話,擡起頭來,卻正看見面前的這個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視一般清明。隨後指著那第二道線下的世界發問:“阿寶,你說,你我這副業身軀究竟是安插在第幾層?”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的手指下,那用淚水劃分的凈土和地獄的界線,慢慢的萎縮,模糊,終至消弭,三界重合為一體。

定權亦不再擡頭,只自顧接著詢問:“世人但凡造下一樁業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為求掙脫,便要造下新的。越想掙紮,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只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樁業因為何?聖人尚說人性本善,如水之下,那麽究竟是什麽拖累得我們不能好好成人?”

他仍舊沒有等來她的解答,便問下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你可知曉,我們除了幻求輪回一途,可還有第二條解脫的道路?”

阿寶心中只覺悲辛,並不願細想,只道:“勘破者便可入極樂之境,殿下慧根深遠,尚不可解,問我何異問道於盲?”

定權笑了笑,道:“你執意不肯引渡我——我因無人可訴,只得說與你聽。我曾同你說過,我有過一個世子,方踐人間,便重歸於奈河。我懊喪了幾年,其後卻也想開了,這於他或者不是什麽壞事。能列仙班,做聖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濟,做個尋常人也是好的;只是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麽拖累,也一般誤入了歧途,便是對他不起了。你道是不是?”

阿寶不知他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終於緩緩搖了搖頭。定權詫異擡眉,道:“願聞其詳。”阿寶的手撫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問道:“殿下為何定要將三界分開?”

定權身上微微一震,聽她繼續說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來事,仍願拖這業身軀在三界間循回行走。縱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鋸,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她擡起頭道:“總留得一雙眼睛,尚可望見人間的。”

他在她的眼中只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並且漸漸開始面目模糊,如有一顆石子沖破了原本平靜的水面,似有所悟,而後心下惶然。良久站立身來,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誠謝道:“多謝你。”

他轉頭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時面上似乎又恢復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額角:“孤今日真是有些醉了,來攪擾你這病人這麽許久。”一面取回那貂麾,自己系好,復又笑道:“我便是在這等事上不積福,你早些歇息吧。”

她不用問也相信,他從未和那未曾謀面的太子妃或是蔻珠說過今夜的話。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過那兩個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們曾經享有的最單純的一線溫情。也從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單一世。這是她的錯誤,不是他的。

“阿寶,我是喜歡你的。”這句話從他的嘴中說出來,她愈咀嚼,愈覺自己的可笑。

她倚住窗口,靜靜的目送他離去。她不可挽留,他不曾回頭。天地間是如此寂靜,可以聽見大雪落地的聲音,清潤的,細碎的,綿延不斷,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風鈴動,環佩觸,玉漏滴。他手中所攜的那點昏黃微光,是黑白天地間的唯一一抹顏色,隨他漸去漸遠,直至隱入深沉夜色,不可再見。雪地上只有他的孤單的足印,又為新的飛雪慢慢掩蓋,終如完璧一般,毫無瑕疵,什麽都沒有留下。

閣內只剩下她一人,黃粱一枕,南柯夢覺,醒後歡喜與悲哀兩相抵消。窗外雪落有聲,壯美異常,如同她那春雨中的夢被凍死了,漫天拋灑的皆是她夢想的殘骸碎片,再也無法拼湊收拾。

他自雨中來,踏雪而去,如同經歷了自滋生至幻滅的整個輪回。如果她的今生能夠在此刻結束,是否便是佛家所說的圓寂般的大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