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萬壽無疆(第3/3頁)

本是萬壽聖宴,皇帝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太子壓陣,卻實在不太成話。定權無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戲罷,裝腔作勢溜到後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來傳了令旨,說陛下深感眾卿心意,宴上多飲了幾杯,借著更衣的機會便先歇下了,請眾臣勿念。又恐眾人再生猜疑,饒是心內急躁,面子上卻還要做出一派安詳模樣,也借機半推半就又多飲了數杯。好容易支撐到曲終宴罷,替皇帝一一受禮還禮,將各種冗雜俗事料理完成,已近戌時。出得殿來,方知雪意已深。望著風華殿前被踐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只覺齷齪非常,不由皺了皺眉頭。王慎追上來為他拉上貂裘,又吩咐準備肩輿。定權擺了擺手,問道:“阿公,適才陳謹跟陛下說了些什麽,你可聽到了?”王慎原本盤算著待他還宮再與他說此事,既然他現下發問,便悄聲回道:“老臣也沒聽清楚,聽得一二句,像是說廣川郡的事情。”定權聽見這個封號便覺厭惡,問道:“他還有什麽事情,值得萬壽節上又拿出來攪擾?”王慎見他眼神迷離,似有醉意,索性貼上去與他耳語了兩句,才道:“臣估摸著是這麽回事,陛下心中傷感,所以才中途避席了。”定權回想起方才皇帝望著自己的神情,回憶前事,心內也慢慢牽扯出了一點如同歉疚般的疼痛,在這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氣,再吐來時卻是滿臉的冷笑:“不過是個庶子,何至於此?”王慎只嘆口氣,也沒答話。

二人正在雪中站著,到底是王慎眼尖,喊了一句:“六哥兒。”定權才擡頭去看,見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將他抱了起來,問道:“你怎麽還不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唬得一旁服侍他的人忙打斷道:“要稱呼殿下。”定權笑道:“無防,隨他叫什麽。——怎麽了?”見他從懷中掏出適才自己給他的手巾,已是皺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給哥哥留了幾個。”他這般投桃報李,定權自然覺得好笑,借過隨手遞給了王慎,道:“那便多謝你。”忽而又想起一事,問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說了什麽?”定梁歪著頭想了半日,道:“爹爹說,什麽萬壽無疆的話,那是你哥哥騙你的。沒人能夠萬壽無疆。”定權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問道:“真的嗎?”定權點頭苦笑道:“對,爹爹是聖君,所以不信哥哥說的謊話。”一面放他下來,叫人好生護送他去了。

定權在雪地裏立了片刻,看看笙歌散盡,人去樓空,終於開口囑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聽著這等事情,想必心內不豫,還請阿公留神侍奉。”王慎知他的心思,答道:“殿下放心,請登輿吧。”定權笑拒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醒酒。”王慎勸他不過,只得隨他而去。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並無月光。天地之間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開。定權命一幹人等遠遠相隨,親自提了一只燈籠,踏雪而行。風已經漸漸定了,剩得漫天大雪寂靜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錚錚有聲,便是獨行入暗夜,也並不覺寂寞。平日看慣了的一閣一殿,一石一瓦,一應變得面目模糊。天地間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樣,反倒慢慢地使他感覺到平靜安全。他素來畏寒,在這大雪之中,反不覺得冷,及行至延祚宮,竟走出了一身大汗來。雖已還宮,卻又貪戀那廣袤雪場,更不情願入室。但覺眼前美景難逢,欲與人共賞。借著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興沖沖向殿後走去。直到廊下,滿頭汗被穿堂風一吹,微微清醒,才明白過來自己身在何處。躑躅良久,難決進退,終是打定主意,細細囑咐了那身後相隨的內侍幾句話,眼見他要踏雪而去,又忙阻攔道:“你沿那廊下去便就是了。”

阿寶在閣內,起先是斷斷續續聽了半日順風而來的歌吹,好容易傍晚朦朧睡去。一個夢淺時分,忽聽得檐外悉悉簌簌,又有雨聲。她不辨究竟是夢是真,側耳傾聽良久,終於隔簾問道:“夕香,是下雨了麽?”半晌無人答話,許是無人聽見,許是無人。她便也不再問了,盍上了眼睛,昏昏的想再睡過去。

簾外忽有一個聲音靜靜答道:“下雪了。”

尚未明白過來,她的淚水便已順頰垂落,心內卻如夢中一般平靜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