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風雨雞鳴(第2/3頁)

她的心中,平靜安樂,如風雨中,見故人回。

阿寶睜開眼睛時,雨已經停了。夕香正在一邊斥責手下的宮人,一邊吩咐她們將損毀的湯瓶丟棄。她咬牙半晌,渾身哆嗦得難以遏制,才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夢見了些什麽人,什麽事。那小女兒時節的吉光片羽,在她夢中閃過,如孤魂野鬼隔著奈何橋見陽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卻永不可重觸。她也終於無比順暢的記起了前世讀過的那首詩:“莫買寶剪刀,虛費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夢中那太過圓滿的情境,在那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單上澆了一潑油,燃得整個天地成了一片熾烈火海。孤單只是孤單,孤單從不安樂,何況是這冥冥世界之間,只剩下了她獨身一人。

她終於開口喚道:“夕香?”夕香聽見,忙上前去,打開了簾子,卻見她背身面壁,靜靜的問道:“他在做些什麽?煩你去請他來,就說……我難受得很。”夕香一時不解,奇道:“娘子要請誰過來?”

阿寶這邊半晌沒有言語,夕香方心有所悟,轉身欲行,卻又聽見身後她低聲答道:“太醫。”

夕香放下了簾子,吩咐宮人去請太醫,自己在爐火邊默默守候。炭火幽幽明滅,已快燃到了盡頭,閣內沒有一點聲音。但或許因為同是女子的緣故,雖是隔了幾重帳子,她卻仍然知道,帳內的那個人正在流淚。自己也許不該多嘴問那句話,有些過於脆弱的勇氣,原本就是連一句言語的重量也承擔不起的。

定權當日雖是與王慎絆了幾句嘴,回了宮後,究竟還是派人去徹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過的趙王的動態。幾番得報,皆說趙王府四門緊閉,外人一人不納,內人一人不出,不見有任何動靜。雖是疑心,只是不見這不安分的弟弟動作,也只得將此事暫且按落下來,一門心思只管盡快了結了張陸正的官司,並預備昱月月初的萬壽聖節。

長和向定楷報告齊王行程之時,定楷正在案前仿書,用的仍是太子所贈的那卷字帖。長和知道此刻去攪擾他,只會自討無趣,便一旁靜靜觀看,見他志得意滿的放筆檢查,這才上前去,笑道:“王爺,廣川郡王一行已經到了相州了。”定楷只答:“不必著急,可再等等。便讓他走到萬壽節,也不遲。”長和道:“這個臣省得。”定楷又問道:“我二哥可好,嫂嫂可好?”長和答道:“郡王與王妃無恙,只是聽說郡王側妃身上不太順暢,想是天氣又冷,行程又遠,到底是動了胎氣。”定楷笑道:“二哥這人也是,什麽事都要做在面子上,這般奔命似的,究竟是做了給陛下看的,還是做了給旁人看的?”長和因他這話頭,左右四顧,見無人近前才貼耳低聲答道:“臣的人,一路相隨到相州。也隱隱的發覺了,還有人暗地裏跟著。”定楷一面用指甲去剝自己私章上已幹的紅泥,一面冷笑問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還是東朝的人?”長和遲疑道:“現下還看不出來。”定楷笑道:“我教給你,你安心盯住了他們,他們如果有動作,你們只管先下手。他們若只是跟著,便還是等到萬壽節前再說。再者,你去告訴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問,只有我的二哥,千萬要護好了他。他若出了一點差池,我只先拿你銷賬。”長和陪笑道:“何勞王爺勞神,臣心裏都記得。”定楷點了點頭,嘆道:“你也是跟著我,一波一浪才走到的今日。愈是這種時候,愈發便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說郡王的側妃是身上不好?”長和答道:“是。”定楷皺眉半日,方低低說道:“我倒聽說東朝的側妃也病了?患的可是與郡王妃一般的疾病?”長和想了想,還是據實報道:“只聽說是染了風寒,旁的倒不清楚。臣只是聽了東宮的人說……”遂大略將阿寶那夜著涼的情形說與了定楷,又道:“太子當晚就臨幸了一個姓吳的宮人,已經記入了起居。聽說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沒說什麽。”定楷笑道:“他小兩口兒吵架嘔氣,倒勞你操盡了一顆紅娘的心。”長和聽他調侃,卻沒有附和,只是一旁凝思。定楷看他這般模樣,冷笑道:“你又擔心些什麽?那丫頭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東朝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長和仍是搖首勸道:“不是臣多嘴,臣要說的,還是王爺適才的那句話:越是到了這個時候,便越發要小心。”定楷背著手走到窗前,舉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緣何,心內忽而也是一片灰白,良久嘆道:“我不是自以為是,只是知道一條,王道一途,無所適,無所莫,無黑白之分,陰陽之別,不過僅在馭人,使人事萬物皆為我所用。這馭人之始,卻又在於辨人。人生世間,萬般皆可遷移,唯有一點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與我說說,東朝此人秉性如何?”長和遲疑答道:“東朝為人心狠手毒,然而有時……行事作為也叫人琢磨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說說,他心狠在何處?手毒在何處?”長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單說他為了自保,逼死恩師一事,便已使世人齒冷不已。陛下對他寒心,想也是從此事開始。”定楷輕輕一笑,道:“所以我說你看不透——東朝雖是逼死了盧世瑜,可是他心裏,也只認盧世瑜這個老師。再者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只多虧了那丫頭的一封信,才終是弄清楚了。東朝面子上便再毒辣,有些事情大約還做不出來的。世人都說東朝像他的母舅,這便叫癡人妄論,顧思林才是個正經為官做宰的材料,東朝拿什麽與他相比?說到底,我這太子哥哥還是叫盧世瑜這老宿孺害了,他骨子裏和盧世瑜一樣,不過是個讀書人而已。這廟堂之上,豈是一介書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怕他什麽?”一時間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這話,且好好去看住了張陸正的二公子,最後是不是回去了長州顧思林那裏?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們卻不能不替陛下留這個心。”